编者按:近年来,傅振伦、启功、史树青、杨仁恺等文化老人相继辞世,为文化界留下了无尽的遗憾和追思。近日,冯鹏生先生的《中国木版水印概说》列入了《北京市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集成》,在增订版的《概说》中,冯鹏生增加了对启功、史树青、杨仁恺、傅振伦四位老人的回忆文章,此文将分上、下两部分在本刊首发,以飨读者。
冯鹏生
“不畏浮云遮望眼”——忆与启功先生的点滴事
启功先生逝世于2005年6月30日,寿年96岁。他是名震遐迩的书画家、鉴定家、训诂学家、文学家、史学家,在多学科中都有其真知灼见,业绩彰著,给我们留下了丰厚的遗产。尤其是他那种卓荦大气、霭然待人的风尚,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中。
认识先生很早,却从未敢前往问学打扰,只是在“无不可”的情况下,也曾冒昧请教。大概是在1978年,先生在中华书局校点《清史稿》。忘记是什么机缘,先生通知我将一篇关于装潢历史演变的稿子送去,帮助定酌。那时我仍属年轻,凭着“气盛”,将稿子送往先生临时工作的地方。当我骑车到中华书局时,先生已在那儿等候。那个时期写的稿子值得请先生斧正吗?我那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尽管如此,过了几天,先生竟通知我到他的小乘巷寓所见面。几位兄长陪我到了小乘巷一间狭小的卧室兼工作室。室内到处堆放着书籍和纸张,我们只好坐在先生的卧床边。未等寒暄,先生便伏案翻开了我那篇所谓文章,逐字逐句地念,随之以铅笔改谬,当看到书画形式沿变的段落时,先生说:“立轴条幅画,唐时已经定型,不是有杜甫为王宰山水图的题诗吗?‘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当时的书画形式,并不完全是横卷。”在座的几位都被先生顺手拈来的诗句所折服。因稿子冗长,先生边看边改后,已近午饭时刻,我们几个起身告辞,记得当时都没说声谢谢的话,先生反倒有些歉意地说:“到吃饭的时候,走啦!”接着他又像哄孩子见面给些糖果似地说:“等等。”先生忙挑选了一幅法书,援笔即题了上款,随之又卷起10多幅他的字说:“这是最近写的,送给孩子们的老师,他们会喜欢。”我惭然地接了过来。因为赐我的那幅墨宝有上、下款,先生过于自谦,故而一直置于书橱,30年之久从未张挂。后些年我懂得了,知道先生是画家,必然要经营勾勒、晕染;知道先生是书家,必然要临池磨墨,凝神于扬波折节,中规合矩;知道先生是鉴定家,必然要精研历代书画,查阅古籍,然后铸成黄钟大吕之音;知道先生是名震遐迩的学者,必然要考虑得当落笔,抑引随时,变通适会而构著鸿篇;知道先生是训诂家、文学家、教授,必然要斟酌讲义,准时课习子徒;况后些年启功先生又肩负着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中央文史馆馆长及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等要职,必定诸事繁多,时间极为宝贵,故从未有名为“看望”,实为“打扰”的举动。但凡经过我向先生索取“赐墨”或题写书名堂号的,我多是便中请人代办,且一一应愿。记得1986年的一天,先生还着人转来一幅写给我的法书,诗意含蓄,并有题记数行。经反复咀嚼,方领悟到其诗是旨在鞭策我于事业上应图精进,其边题褒责有之:“我曾有出语不当处,应自省”,反映出了先生对人的真谆之意;所指我的“擅长”则言之有过。故而此幅也未曾敢于示人,也只是摺叠着置于书架20多年矣。
如今回想起来,我烦劳先生所做的事情太多了,不知耽误了他多少宝贵时间。即是在“稿酬”通行的情况下,凡我托办的事情,并没给过一次报酬,我也尚无一杯热茶敬给先生,反倒让先生为我付出了那么多的精力。先生病中,多次拟随他人去医院看望,总是唯恐“添乱”而作罢。虽多次请人带去祝愿,但在启功先生仙逝三年后的今天,尤感深深的愧疚和忏悔。前辈宋振庭曾为我书联云:“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先生卓然不同,对于弱小的求助者,总是投以一腔的热情。先生旅途漫长,艰难坎坷,有沉有浮,但能心胸坦荡,意气峻爽,宏著等身,吐纳自深,酌处万机,适度得宜,令人仰慕,堪称学界之楷范。揣其成因,我认为恰如宋王安石云:“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竹才生便直,梅到死犹香”——怀念史树青先生
史树青先生是一位博学、执着、坦诚、率直,令人尊敬的老人。因为他知识面广,所以对于一些他人难以涉及的问题的研究,他都视为己任,探赜索隐,取精用宏,直至讲深说透为止,显示出了强烈的敬业精神,堪称文博界的知识支柱。
先生寿年86岁,于2007年1月7日逝世。我认识先生已是70年代末,那时为山西应县木塔发现大批辽代文物,成立了应县木塔文物整理小组,先生任组长,我也忝列为小组成员,故能有幸经常随他和傅振伦、张畅耕、郑恩淮诸先生整理刻经、写经、绘画等。这批文物是研究辽代历史、经济、文学、艺术、宗教以及科学技术的第一手资料,极为珍贵。因为是在塑像内发现的,秘藏800年间,屡经鼠患,部分经卷、画幅已残断酥裂,有的撕成碎片,有的糜乱成团,故而需要清洗展平碎片,依经文校核复位,逐字句地相字形,鉴纸质,量碴口,进而修补成卷,逐而考定经名画名,释读内容,编写叙录。在这大量的工作中,史先生总是先说出自己的修复方案、研究思路,引导大家各抒己见。后来将多年的研究成果辑成《应县木塔秘藏》巨册,由文物出版社见梓,在中外学术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在数年的研究过程中,史先生所显露出的大学者风度令人钦佩。正如前辈冯其庸先生在《怀念史树青先生》一文中所概括的那样:“史老不仅仅是一位著名的鉴定家、学问家,而且是一位胸怀坦诚,绝无城府,真正的纯真的人。”史先生往往在阐述一种观点时,只论事,不论人,直言坦陈、观点明朗、毫不造作,具有那种令人敬重的“千首诗倾万户侯”的凛然气慨。但他在生活上是非常节俭的。整理小组有时在饭店活动,每当开饭前,先生总是先嘱咐经办人说:“不要乱点菜,吃点饭就行啦,国家的钱要节俭。”
先生在研究学问方面,具有严肃谨慎、一丝不苟的作风。记得在一次讨论会上,他就木塔发现的12卷《契丹藏》的重要性说:“就全藏的雕版而论,当属《开宝藏》为最早,惜现存仅是残卷,还有人说这些残卷,亦属崇宁、大观(1102—1110)年间重印。现在推知《契丹藏》是在辽圣宗耶律隆绪统和间开始雕造,尚属国内现存最早的大藏经刻本,极其珍贵。多年来,学者们未睹实物,都在翘首企盼,所以我们要准确无误地将这些经卷的原貌、特点表述出来,公诸于世,这对于研究辽代的经济、文化、科技等都有重大意义。”又如他发表在1986年第6期《文物》上的一篇《应县木塔佛容寺发现的辽代俗文学写本》,文中先生所引用的第一手资料,大都是写在了卷子的正反两面,残损严重,这些文字缺头少尾且笔迹潦草,又无句逗,乱如天书,很难释读。史先生对这些残经断本逐一考证,释读原文,明确内容,然后分别判定哪本属讲经文,哪本属讲经念诵,哪本属何经的变文俗讲,哪本属类似后来的白话小说,哪本属五言、七言唱词等等,都厘定得清清楚楚。先生为证明这批文物的重要性,还以此与敦煌发现的各种俗文学本子进行对比,得出结论说:“这次木塔发现的辽代讲经文、变文、俗曲等,不论内容、仪式,都可看出唐、辽时期寺院的俗讲基本无大差异。”诸如上述,那些学问都很窥伺,而先生都能弄清来龙去脉,显示出了他深厚的学养,有几人能与之比肩?
凡是比较了解史先生的人,无不赞赏他对文物事业那种无限热爱、忠诚的精神。记得1990年前后,他嘱我一定要做好一件事情:山东即墨县发现一幅明代的重彩人物画,画面人物的脸部,在“文革”中被红卫兵以墨汁涂盖。有一天,先生通知我到历史博物馆一趟,商讨去污办法。此为绢本,墨已浸入绢缕,如何去净?我有难色。但先生却执言说:“类似这种情况的有一批,被糟蹋得面目全非,如不设法修褫,已如废物。这批文物比较重要,你去试试,只能修好,不能搞坏!”先生的责任心感染了我,只能遵着先生的宣言,将画携回摸索去净。过了些天,当先生看到画上的污墨已除,画面焕然,神形毕现,非常高兴。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寄来一册《人民中国》杂志。原来先生请人写了一篇文章记述其事,并刊发那幅画修整后的照片,以示对晚生的勉励。在随先生整理辽代文物期间,为了弄明白一些佛画和经扉画的表现内容,就必然要找些不易找到的参考书籍。当时已过花甲的史先生从不摆出大学者的架子,需要查书,他就带领我们几位后学多次到图书馆查找,并随时为我们讲述使用工具书的便捷方法。和他在一起,总觉得像沐浴着和煦的阳光。
先生可歌可颂的事例,枚不胜举,种种事实说明,论学识,他广博深厚;论处世,堪称风范;论品尚,他率直赤诚,浩然无瑕。宋人黄庭坚诗云:“竹才生便直,梅到死犹香。”史先生值得我们永远怀念。
(作者为中央美术学院研究员、特聘教授,装潢史及雕版印刷专家,书画鉴定修复专家。见报文字有结构调整和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