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逢鑫
跨国恋情或跨国婚姻从来不是难得一见之事。即使在封闭的上世纪50年代的中国,大学生中间也不时有异国恋情出现。那时的北京大学,有不少来自社会主义阵营的苏联和东欧各国的留学生,罕见来自对我国实行封锁禁运的英美等资本主义国家的学生。北大西语系德语专业有个学生,不顾劝阻硬要嫁给一个东德留学生,虽然如愿以偿,但被取消了中国共产党党员资格。另有一个学德语的女生,没有瞧上追求她的众多中国小伙子,与一个匈牙利留学生结为夫妻,移民布达佩斯。
当时,不少懂俄语的大学生与苏联青年通信,成为笔友,其中有的人交了异性朋友。我读大学一年级时,班上的临时班长原来是学俄语而后来改行学英语的。他用粗通俄语的便利条件,通过书信往来结识了一位名叫娜塔莎的苏联姑娘。两人经过两三年的频繁传书递简,感情日渐深厚。正当他们的友情向爱情转化的关键时刻,中苏关系却出现了由热变冷、由友变敌的急转直下局面。1959年以后,中苏两党的意识形态分歧公开化,两国关系也随之变得紧张起来。中苏两国之间正常的民间往来也随之遇到重重障碍,临时班长与苏联女友的情书往来也不如以前那样通畅了。临时班长收到的来自娜塔莎的书信越来越少,心中闷闷不乐。他不再担任临时班长,而变成与我同样的群众。党团组织找他谈话,郑重指出鉴于目前中苏关系的恶化,他再保持与苏联女友的爱情关系是不现实的。看到娶娜塔莎为妻的梦想已成泡影,他的情绪一落千丈,学习成绩急剧下降。我见他那原本健壮如牛的身体日渐憔悴,心中油然产生怜悯之感。有一次宿舍内只有我们二人,我善意地安慰他。他给我看娜塔莎的照片,悲伤地告诉我说:“我们本来已经约好,或者我去苏联看望娜塔莎,或者她来中国与我相聚。可是她来信说她的组织让她断绝与我的一切往来。这是她的最后一封信。由于中苏分歧,我和娜塔莎的爱情只得中断。”我暗想,这一对异国情侣被活活拆散了,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而且今后很难再有相见的机会。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同他去北京大学的大饭厅看苏联电影,看的是根据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白夜》。电影描述了一个幻想家的内心世界,影片里的幻想家常常吸一口香烟,吐出一团团烟雾,眼见雾圈缓缓升入空中,化为一个个幻梦,其中一个梦揭示了这位幻想家失恋后感受到的极大痛苦。此后,我这位前任临时班长常常模仿这位俄国幻想家的样子,吸足了香烟,慢慢吐出一个个雾圈,眼见着雾气升入空中。他睡在我的下铺,我在上铺睡觉时,时常听见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有天半夜,我忽然被一声尖叫惊醒。原来,他做了一个恶梦,脚向上一踹,踢在上方床板的一个钉子上,因用力过猛,钉子扎进脚面,立时鲜血直流。这一对中苏恋人的跨国姻缘,像吐出的烟圈一样最终消散,成为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幻觉。
(作者系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