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梁
《知己》演出结束,北京人艺演出大厅响起如雷掌声,演员谢幕,再一次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
这就是郭启宏剧作《知己》在北京人艺公演的盛况。无数观众由此而成为《知己》的知己,《知己》也确实无愧于这些知己的澎湃激情。
剧作讲述了一个并不罕见然而却惊心动魄的故事:无锡顾贞观、吴江吴兆骞,一个蜚声海外,一个是“江左凤凰”,都折服于对方的才华,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成了莫逆之交,成了知己。不幸的是,吴兆骞犯丁酉科场案,被流放到冰天雪地的宁古塔。在这座精神炼狱中,在灵魂的煎熬中,终于失去了自我,竟然成了恭顺的奴才、碌碌的庸人。往昔志同道合的两个朋友,后来却形同陌路,不得不分道扬镳。
其实,剧作家以特有的艺术洞察力深入到人物幽微的精神世界,见微知著,早在第一幕中就选择了极具特征的细节,暗示了两个人未来可能的发展。吴兆骞在杏花天茶馆坐等好友顾贞观话别,茶客中有人要他以青楼女子的口气咏色子,吴兆骞竟来者不拒,脱口而出:“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自从遭点染,抛掷到如今。”当然,这诗寄寓着吴兆骞自己的潦倒、怨恨、不平和愤懑,但是咏吟对象的粗俗,暗示了人品的低劣。同样,当明珠的管家安图以茶壶为题要顾贞观作诗,顾贞观则意在讽刺,口占四句:“腰圆腹扁土砂包,才上火炉气便豪。小物不堪成大器,两三杯水作波涛。”无一句不是写茶壶,然而无一句不是在写得势小人的丑态。这首诗,不仅显示了顾贞观才华横溢,也写出了他的自信和铮铮傲骨。两两对照,清浊自分。
剧本没有过多纠缠在两个主人公的个人恩怨上,而是发人深省地提出了一个19世纪俄罗斯文学常常提出的问题:谁之罪?剧作家借剧中人物顾贞观的嘴指出:“沧海桑田,世事难料,那层出不穷、花样翻新的谄媚、倾轧、猥琐、骄狂,既自轻自贱,又趾高气扬,岂止一个两个文人!说实在话,宁古塔是个摧毁志气的地方,是个剥夺廉耻的地方,宁古塔把人变成牛羊,变成鹰犬!如果你我都在宁古塔,谁能保证自己不是畜牲?”这像鞭子一样的语言,令人警醒,启人深思。
强调专制权力的强大的“异化”力量,强调使人“异化”的专制权力存在的不合理性,作者这种深刻的思辨力赋予了作品思想深度,也为作品赢得了强大的生命力。
《知己》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具有隽永的诗情画意和东方神韵。它尽管是话剧,按话剧的程式分成了三幕,但是却散发出中国戏曲文学的精、气、神。我们且以第二、第三幕为例,作一说明。这两幕由多个不同时空的场景构成,场景的切换、衔接使作品更有戏曲的韵味。故事就在这几个场景中流淌,行云流水般从容,风过水上般自然。叙事的疏密、紧松、长短,也深得戏曲之意蕴: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能凸显人物性格、内心感受的,往往着力渲染,不惜笔墨,与此无关的,则常常寥寥数言,一笔带过。顾贞观在明珠为儿子接风洗尘的家宴上豪饮,就是剧本着力渲染、不惜笔墨的大场面。
在此前的第一幕,顾贞观与身着便装的明珠在杏花天茶馆不期而遇,明珠递杯敬客,顾贞观却推杯谢人,声称自己酒是一点不沾的,“不会喝,从来不喝”。作了这样的铺垫以后,作者在第二幕中笔头一转,写顾贞观的另一面。在明珠接风家宴的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中,与会的顾贞观说要营救吴兆骞,为朋友请命。面现愠色的明珠斟起一大碗酒声言:“你要我为吴兆骞讲情?那你得答应我把这大碗酒喝下去!”剧情如黄河春水,奔腾直下,剧作却在此作一延宕。已成为顾贞观好友的纳兰性德担心朋友的安危,焦急地向明珠求情:“梁汾(顾贞观)不会喝酒!那样要出人命的,阿玛!”性德希望父亲不要以人命为儿戏,立即收回成命。在这顿挫之中,剧情推向高潮的顶端:顾贞观不再计及利害,义无返顾地端起了酒碗。已经捉脚不住的顾贞观,还不得不按尚不罢休的明珠的要求,行了“满人的跪礼”。刹那间,顾贞观天旋地转,一头栽地。顾贞观栽地的瞬间在观众眼中化作了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古烈士式的巨人。这个豪气干云的壮丽场面也就形成了戏剧的第一个高潮。这正是戏曲描写激情戏常用的手段。
编、导、演与舞美设计等珠联璧合,使《知己》的演出成就了一段佳话,成就了一个美好的回忆。现活剥古人成句结束本文:“平生不解藏人善, 到处逢人说《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