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华
作者汲汲于复原世情小说的生成背景,为小说情节的惊人相似、人物举止的不断复制,找寻背后合乎生活真实、逻辑真实与历史真实的深层依据,为我们展示一个周匝细密而又艰难审慎的研究过程。
赵兴勤教授撰著的《理学思潮与世情小说》(文物出版社,2010年6月版)一书,从思想史的角度探讨明清世情小说的形态,颇具创新意义。笔者研读之后,认为这是一部拓宽古代小说研究视野的佳作,在研究思路与方法上,均给人启示。
首先,作者具有鲜明的学术个性和坚定的学术立场
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选题上“避热趋冷”。目下,耐得住寂寞、埋首苦读者不是很多,真正立足文本研究,富于创新精神的成果相对较少。研究格局的失衡以及治学态度上的趋热避冷、逐易畏难,治学方法上的摈弃传统、追风逐潮,反映出学界选题角度的失重与价值取向的倾斜。赵兴勤教授既不向慕时尚的学术,也不追逐学术的时尚,毅然选择学科交叉的论题,将理学(研究之冷门)与世情小说(边缘之文学)熔锻一处,探讨二者之间“矛盾着的交织与纠缠”,表现出笃定的学术判断和坚毅的学术精神。
还有作者在研究方法上的“内外缘结合”也颇为引人注目。当前,余英时先生提倡的“内在理路”说在大陆备受推崇。赵兴勤认为:“由‘外缘’研究到‘内缘’捕捉的转向,既是一个学术视角的转移,也是一场学术变革的兴起。但是,同夸大‘外缘’的影响作用一样,片面强调‘内缘’也未必是科学的。”“我们应该反对的,是抛弃历史的复杂性、研究对象的独立性而将‘外缘’简单黏附的做法,而要做的,则是通过尽可能还原历史语境,打通与研究对象之间的隔膜与障碍,用‘理解之同情’的目光,考量历史风尘中事物本身的真实印辙、交互变化以及动态发展,从而建构新的认识。”在这一方法论的指导下,作者拒绝“随人短长”,着意通过历史与审美的双重解读,深入古代小说叙事肌理,探索更为丰满可信的小说史叙写。
其次,作者追求有灵魂的学术
当学术研究变为牟利工具,生命感受、阅读快感和审美体验便统统被工具理性的操持者们抛诸脑后。人文研究者正面临形形色色的窘境,创造力压抑于项目申报和评奖的层层枷锁,诗性屈从于学术规范的变动不居与庞杂繁琐,机械呆板、麻木冷漠、缺少烟火气和人情味的研究成果时有所见。在个别研究者那里,学术远离人间。这除了学术成果自身的小众特点以致“曲高和寡”外,还有就是抛离了人的在场感,使读者无法藉此获取历史的反思与生活的印证。
古人言:“善读者如啖蔗,不善读者如嚼蜡。”赵兴勤披文入情,努力用自身对人情世态的细微体察,尽可能还原历史现场,寻求与世情小说创作者思想上的晤话,以期对小说发展的历史脉络做出更富针对性的诠解。虽然历史不一,世情不一,文学的表现形态不一,但人际交往背后的复杂与矛盾、契合与龃龉,大多缘于发迹变泰、兴衰荣辱、财富聚散、个人升沉,此古今一致,基本无二。沿此基点,作者汲汲于复原世情小说的生成背景,为小说情节的惊人相似、人物举止的不断复制,找寻背后合乎生活真实、逻辑真实与历史真实的深层依据,为我们展示一个周匝细密而又艰难审慎的研究过程。这一过程,既有宏观上的“出乎外”,拓宽了古代小说研究的视野,在“面”上有所延展;又有微观上的“入乎内”,通过文本的细读及创作心理的发覆,避免了抽象、干涩的价值判断,在“点”上有所深入。
具言之,《理学思潮与世情小说》在宏观方面,既不因研究对象的貌同而不究其异,亦不因质异而忽略其同,而是同中取异,异中求同,着意在小说文本提供的诸多可能性中发疑求解,逐一剖解理学思潮与世情小说之间复杂幽隐的关系。如明代讲学风气对小说创作趋向的影响、儒学思想的蜕变与小说创作路向的转移、理学的嬗变与世情小说的构建、理学的反拨与世情小说的诗性叙事、清代学术与才学小说的兴起等“多发人所未发”的论题,读者均可在书中找出相应的答案。
微观方面,不管是对理学思潮评判还是对某一类型小说发论,均持平公允,且颇多精彩之笔。如评议朱子哲学,“以希冀与政治联姻、改善当世之环境起步,到为政治‘绑架’,沦为维护纲常伦理的工具和被孤立的道德逻辑,不幸从一个硬币的正面走向了反面”;议论才子佳人小说,“这类‘通共熟套’的‘主要价值’,在于基本实现了文学创作上由‘文以载道’到‘以文自慰’的转变”;评判艳情小说的泛滥,“恰恰反证了封建尾声肉身的遮蔽与沉沦,反证了知识/话语个体对压抑的释放与反拨,反证了封建伦理秩序面对浊流时的颓弱与坍塌,同样,也影射出士子在扭曲的时代症候里的人格分裂与精神殊途”等等。
当然,任何一部学术论著,都难以达到完美无缺的境地。就该书而言,论域的开阔使驾驭的难度空前增大,虽洋洋四十万言,仍有进一步发掘的空间。尽管如此,这部著作的用力之勤与开拓之功,还是为小说史的重写备下了一份扎实的报告,对于这一点,显然应予以充分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