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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牧马人”濮存昕
寻找“西安号”




 中国文化报 >  2011-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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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西安号”

    澳门港口

    周毅如

    宝马车轻捷快速从机场向香港市中心驰去,车窗外五光十色的彩光一闪而过……

    我不时地观察着身旁驾车的小伙子。他活脱脱就是当年“西安号”的轮机手——大头虾——十多年来我一直寻找的童年时的大朋友。

    “我像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吗?”他的目光仍专注着前方。

    “像,太像了!”我由衷地赞叹。他不仅外貌酷似,而且那种眼观六路的机敏劲儿更像。

    “我爷爷还怕我接不到你呢!”他笑了笑,“我说绝不会的!”

    的确,我快走到机场出口处时,就看见接客人群的最前面,有人举着一张大白纸,上面写着欢迎我的字样,而落款却画着一只人头虾身的大头虾。这漫画形象设计还是当年我的恶作剧。

    当年我十岁,大头虾十八岁。

    一九四三年的暑假我最快活的去处,就是停泊在澳门内港码头的“西安号”货轮。小朋友喜欢到那里,不仅因为我们可以比赛谁敢从船头跳水,关键是水手大头虾喜欢跟我们玩,而且他玩的花样特别多,对我们也很友善。

    船长嘛?我早就看到过他,身材不算高大,但穿着一身海员服,英俊潇洒。有时他也会只穿一条游泳裤,从船头跃入水中游泳。他那发达的肌肉,飞燕式的跳水姿态,让我们赞羡不已。我们景仰他更重要的缘由,是听大人说“西安号”是在香港注册的,属于香港一家运输公司,去年“西安号”运货归来,听说日军占领了香港,船长不愿为日本鬼子服务,便驾船到澳门来了,一直滞留在内港码头。

    海边长大的孩子,十个有九个梦想要当船长。当船长就在身边的时候,敬畏之心又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不敢去接近他。没想到,机会却突然降临了,终于让我跟船长熟悉起来。

    一天上午,我刚游完泳,从软梯登上了甲板,大头虾就非要跟我比一比。

    船长笑眯眯地说:“你和大头虾比比谁能说出更多水泊梁山好汉的姓名,而且要带绰号的。”接着又说,“谁赢了,我请客。”

    结果我赢了,大头虾说了二十四个,而我说了四十二个。

    船长高兴地一拍掌:“走!”带着我们五六个小孩,还有大头虾,到了码头对面的日本料理店。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了日式的寿司和生鱼片,也认识了料理店的老板谷板先生。

    船长三十二岁,谷板先生三十六岁。他们和我这个十岁的小孩怎么会交往起来,而且自此几乎每天会在一起盘桓几个小时呢?回想起来也是有点原因的。三个人都喜欢看明清小说,尤其是《三国演义》。这部书的人物、故事是我们每天的话题。另外我们都喜欢象棋,他俩对奕时,我是船长的参谋,实际上是两对一。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谁不痛恨日本人呢?我当然不例外。开始我是很讨厌谷板的,但接触多了,思想情感也有些变化。他热情、彬彬有礼,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这样的生活一直延伸到一九四三年八月十九日晚,日军化装成渔民,闯入世界公认的中立区,劫走了“西安号”。

    二十日晨,我闻讯赶到内港码头,昔日“西安号”的泊位已是空空荡荡,我再去看对面的日本料理店,居然也是空空的。谷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家了!”大头虾的孙子驾车缓缓向一栋三层楼开去。

    我看见楼前门灯映照下,站着一位老人向我们招手。他结实、粗壮,硕大的脑袋上全是白发。绝对错不了,他就是大头虾!

    “你别急,我请你来就是要给你说说‘西安号’的事!”我并没有开口,他抢先说了一句,然后对他孙子说,“阿添,没你的事,去睡吧!”

    “让我听听嘛!”阿添回了一句,目光却转向我,“可以吗?”

    我连忙替他说情,他爷爷终于同意了,但有一个条件,只准旁听,不许插嘴说话,然后把我让到他卧室沙发上落座。

    卧室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带床头柜的床、沙发、小圆桌、靠墙一排大柜子,墙角旁有一台冰箱。非常整洁,没有任何装饰品。

    就在我观察房间的时候,阿添却小声给我说个不停,我才知道他的父母早就移居澳大利亚,只有他和爷爷留在香港。原因是爷爷死活不肯出国。阿添也是海员,是个见习的轮机手。

    从我进房开始,大头虾就忙个不停,小圆桌上出现了几个冷盘:烧鹅、油炸花生米、卤牛肉、凉拌黄瓜。

    “来,上桌!”大头虾边招呼我,边对阿添说,“不准告诉你爸爸妈妈。”说着他像变戏法似的,将一瓶人头马和一碗小冰块放到桌上。

    阿添边从小圆桌下抽出坐凳边对我说:“爸爸妈妈叮嘱我,要照顾好爷爷,要监督爷爷,不让他喝酒!”

    “六十多年了……”大头虾激动地说不下去,而且眼里闪着泪光。

    “邓先生——”三天前阿添给我电话,我才知道他姓邓,但我一开口就被他打断了。

    “你别叫我邓先生,我也不称呼你周先生。你还是叫我虾哥,我也叫你黑猫好吗?”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六十多年来,没有任何人叫过我小时候的绰号,这样一来三人马上就融洽起来,距离完全消失了。

    这位老虾哥喝着酒开始讲述“西安号”被劫后的经历。我随着他的话语而心潮起伏,只是听,几乎没有主动插话,唯恐打断他的思绪。我没有做笔记,因为一开始我就打开了录音机。

    那天晚上,我从睡梦中惊醒,匣子枪口正对着我的头,随即被押上了前甲板。黑蒙蒙中我看见十多个人双手抱着头顶,蹲成一排,四周有几个穿便衣手握匣子枪的人看守着。我也被如法炮制,双手抱着头顶,蹲在最边上。我不时偷窥着,却没有发现船长的身影。

    “西安号”离开了码头,静悄悄地向前驰去。这时澳门市内响起了机枪声,弹道火光一连串闪过夜空,这是日军为掩护劫船而制造的把戏。

    “西安号”驰到公海时,我发现日军的巡洋舰在接应,并有一艘电扒(汽艇)飞速驰来,贴靠着“西安号”。货轮上的日军便衣立即要蹲着的人犯站起,驱赶他们下到电扒上去。其时,我在忐忑不安中看到,人质是几天前船长收留从香港逃出来的那一大家人。

    “我系船长的太太,你唔可以带走我!”突然人群中有个女声叫了起来。

    虾哥讲到这时,故弄玄虚地眯着眼问我:“你知道她是谁吗?”停了停自己回答说,“你叫她丽姐的,你还记得吗?”

    丽姐,我当然记得。她是个混血少女,十九岁,每天都会到“西安号”附近游泳。一天,我们发现她和船长一块儿去看晚场电影,还偷偷议论:船长和丽姐“拍拖”了。

    虾哥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阿添在他催促下又给他斟满了一杯。他又继续说了起来……

    丽姐叫嚷着与日军便衣拉扯时,一个身穿海军服的日本军官走来,用日语向便衣说了几句,然后带着丽姐走到我身前,却用广东白话对我说:“你也跟我走!”

    我大吃一惊,发现这日本海军军官竟然是日本料理店的老板谷板!

    丽姐与谷板的出现,大大震撼了我的心灵!老虾哥也感慨万分地说,他根本没想到谷板会是日本军官!我的好奇心及作为编剧的本能催促他继续说下去,他却说饿了。我看看手表已是深夜两点多钟了,我确实也饿了。阿添火速叫来了外卖,三大碗沙河粉,片刻就给我们吃光了。

    吃完后,老虾哥问我:累不累?要不要睡觉休息一下?我看他神采奕奕的样子,也反问他要不要休息,一切由他决定。他笑着说他憋在心里几十年了,巴不得一吐为快。他又继续开讲了,不过显然简略了不少……

    “西安号”并没有滞留,继续向广州方向驰去。

    船上只留下了船长、丽莎、谷板和我,另外有两名担当机房柴油机手的日本人。

    “西安号”停泊在广州期间,被改装了。甲板上漆上了很大的红十字,烟囱上“西安号”字样也换成了“大红丸”。对我们的着装也有要求,船长和我必须穿海员服,丽莎是洁白的护士打扮,谷板有时在军官服上罩上白大褂,俨然是个军医。

    “大红丸”伪装成救护船,实际是替日军运送军用物资的运输船,穿行在广州、海南岛、香港之间。“西安号”从此消失了。

    谷板有一天在驾驶室里很坦诚地对船长和我说了,自己的真名是佐佐木,是日本海军军官,在澳门的任务之一,就是要劫持“西安号”。特别强调船长和我不是军人,海员无国界,是被日军征用的,只管好本职的事就可以了。

    从一九四三年八月到一九四五年初,我们在三座城市穿梭航行,十分紧张,就是停泊码头装卸“货物”期间,我们还要做继续航行的准备。

    佐佐木表面上似乎很友善,但对我们监视很严,尤其是停泊时,几乎与我们寸步不离。不过船开了以后,他就很宽松了。

    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这条船经历过盟军飞机的多次追踪、扫射、甚至轰炸,多次险遭撞击水雷……可以说这条船有惊无险的原因:一是船长的沉着机敏、技术高超;另一方面甲板上的红十字无疑也起了作用。

    哦,我差点忘了说,船长和丽姐还在船上举行了婚礼。那是第一次从广州开到海南后,佐佐木一手张罗的。船长卧室布置成了新房,点了两支很大的红烛,贴了红纸剪的大双喜字。佐佐木还亲自下厨房,做了一桌当时可以说是很丰盛的喜宴。

    一九四四年的七月,丽姐生了个女儿,船长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和平。佐佐木知道了,当着我们面说名字取得好,还挺动感情说希望小平平能给大家带来好运,战争早日结束;还说战后他不当军人了,要去开料理店。

    那时候我们心里都明白,希特勒完蛋了,日军也长不了啦!

    “唉——”老虾哥长叹了一声,抄起酒杯,发现是空的,自己拿过酒瓶给斟满了,又给我也加满了,“唉,胜利早半年来就好了!”

    我马上预感到不幸的事要发生了,脱口而问:“怎么了?”

    “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老虾哥猛地抄起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他放下酒杯,我看见他眼睛里全是泪水……

    一九四五年四月的一天,船刚停泊在海南岛的码头上,我就发现这次装船与往日大不相同:一个个大木箱往船上运,不仅码头上下戒备森严,而且连搬运工全是日本军人。佐佐木也接到命令,要这船做好随时都可以出发的准备。偏偏这个时候,柴油机出毛病了,最后查出来是气缸垫破损。于是佐佐木要船长和他一块离船去找柴油机零件,我和两个柴油机手继续清洗机器。等我完成任务从机器房上到甲板,一身油污,准备回卧室换衣服时,听到丽姐拼命的喝骂声:

    “你这畜牲!”

    我心知不好了,连忙往船长卧室奔去,接着又传来“啊”的一声吼叫,显然是男人的声音。

    船长卧室的门是半开着的,我冲了进去,被眼前惨绝人寰的场景惊呆了。

    丽姐和小平平都躺在血泊里,丽姐上身衣服显然被撕破,离她们只有一步远的地方,倒着一个赤裸上身,背朝天的日军,背上嵌着使他丧命的水手斧,军服上衣扔在一边。

    我转过身来,往外走,却遭受到一名日军迎头一击,就晕了过去。等我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半卧半坐在驾驶室一角的圈椅上。我没有吭气,因为我看见佐佐木正跟手握轮舵的船长说着话。

    船在黑夜中航行着……

    “……我什么都如实地给你说了,战争的时间太长了,形势对我军越来越不利,人心涣散,军纪松懈,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没法安慰你,只是请你理解,战争时期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佐佐木说完了,船长没有回应,只是目视前方。

    过了片刻,佐佐木匆匆走了。

    我急不可待地走到船长身边,我还没开口,船长沉重地对我说:“我都清楚了,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船,继续向香港进发,一路上船长几乎一言不发。我预感到这就像火山爆发前的沉寂,但火山一定会爆发的!

    船,沿航道继续前进,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直到离香港还有不到十海里时,船长趁佐佐木去厕所的时机,悄悄对我说,他去买零件时,看见报纸上刊登了日军吹嘘说要以香港做桥头堡,与盟军决一死战。他还说现在船上装得满满的一仓货,肯定是日军的重要武器装备,而最后上船的将近四十名日军,大都是中高级军官。他狠狠地说,绝不能放过这些日本鬼子!继而叮嘱我,必须做好准备,在船离香港不远的地方,他会降低船速,要我趁夜晚偷偷下水,只要游一百多米,就可以上虎头滩。我说我不愿意离开他,要和他共生死。他眼睛一瞪,却说了一句:“你来掌舵,我要休息一下。”我一愣,发现佐佐木正走进驾驶室。

    我只好去握住轮舵,船也在继续前进。过了片刻,船长从圈椅里站起,走近我身后的佐佐木说:“你看,这前面是什么?”佐佐木循其所指,从驾驶室的玻璃窗向前面观看。一刹那间,船长挥起一把大活动扳手,向佐佐木头部击去,一下就把他打昏过去了。船长压低声音吩咐我,要我稳住轮舵。他一俯身就将佐佐木扛上了肩,迅速离开了驾驶室。大概也就一两分钟,他就回来了,马上接过轮舵,用我从来没听过的极严厉的口吻低声说:“你出去,等我船速一减,你就行动!”说完从旁边的柜子取出一件救生衣,抛给了我,并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命令!”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便穿上救生衣,最后看了他一眼,他握着轮舵,头也没回,只说了一个字:“快!”

    我出了驾驶室,刚到船舷边,船就减速了。我一跃而下,奋力向滩头游去,很快就上了岸,等我一直起身子,就听到船上高音汽笛拉响了,看见船头三盏强光探照灯也全亮了,显然船在高速前进。我知道,过了这虎头滩,航道两边全是盟军飞机布下的水雷,马上明白了船长要干什么!

    巨大的爆炸声中,船成了一个大火球。我放声哭喊着船长的名字。半个多小时后,一切都消失了,黑黑的夜空,显得格外宁静。我这才发现救生衣口袋里,有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油纸包里竟然是船长和丽姐抱着小平平的照片,还有两根沉甸甸的金条。

    老虾哥讲完了,我们都默默地坐在那里。我心里像灌了铅,沉重得透不过气来。阿添缓缓地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我们才知道一夜过去了,天已经亮了。

    我回到内地,每每提起笔,心里就激动得很,不知道该如何下笔……直到前不久看到报纸上一则新闻,说日本人又在钓鱼岛附近阻挠我国渔政船执行公务,妄图永久霸占自古至今都是我国领土的岛屿。我心里突然明白了,不要再顾虑用什么形式,写成什么作品。我只要把录音整理一下,如实地把“西安号”的事写出来,公诸于世,也就够了。

    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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