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 光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上午,“中国作家十人书画展”在中国美术馆西南厅开幕。每人十件作品。十位作家和他们的朋友都来捧场,吴阶平、冯其庸、李準、华君武、管桦、冯牧、阮章竞、张锲、刘勃舒、苏叔阳等出席,握手谈欢,拍照留念,好不热闹!
中午,中华文学基金会在文采阁设宴,为作家们创造一个欢聚的机会。我与吴阶平夫妇、汪曾祺、管桦同桌。
汪曾祺七十四岁,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他穿一件酱黄色毛衣,抽烟,喝茶。因为有医学专家吴阶平在座,汪先生便引经据典,大发议论。他说:“我过去曾与叶圣陶邻居。叶老说,‘我的养生之道是三不,一不戒烟,二不戒酒,三不运动。’我是叶老的支持者。尽管老婆管着,但每天要喝白酒四两。老抽烟,老婆便老开窗。这么冷的天,她也开窗。还爱睡懒觉,醒了也爱躺着不起床。躺着想事,把一天要做的事想好了才起床。”
这天文采阁别出花样,名曰“三国宴”,每道菜都与《三国演义》有关,如“空城计”“连环套”“刘关张三结义”。文雅是文雅,但总让人有点哭笑不得。
“胡编乱造三国宴,横七竖八女妖精。”几杯酒下肚,汪曾祺酒后吐真言了。有人提醒在座的一位女工作人员,赶紧给汪老敬酒。女工作人员端起酒杯,说:“汪老 ,敬您老一杯酒。”
汪曾祺一口喝尽,说:“女将出马,必有妖法。”言外之意是,女人喝酒厉害,对有的女人来说,酒精几乎不起作用。
你来我往,频频敬酒,酒席上的气氛非常活跃。
我送汪老回家。我住南方庄,汪老住天坛路,顺道。
一路上,我们聊的都是画。
“求您老画的人很多吧?中国人不买画尽求画。”我说。
汪老说:“我的原则是,你拿纸来,我就画。不拿纸来是不画的。我贴不起纸钱。”
当然,给他送纸的同时,最好再拎上一瓶好酒。
我决计给他送酒送纸求画。
二〇〇六年二月二十一日画家村访钱绍武
为筹办“情系二〇〇八中国名家书画展”,去昌平画家村拜访雕塑大家钱绍武。
与钱先生交往多年,印象最深就是他的“哈哈哈”放声大笑。每次相聚,他都会大笑数次,笑得很放开,很有感染力。跟他在一起,就是与欢乐在一起。
他的宅院紧挨着村委会,是一栋两层建筑,院子很大,置放着许多雕塑作品,有《二泉映月》、《李大钊》等。还种了一些花,西红柿挂满枝头。
一层很高,杉木板楼梯通向二层。客厅正中挂了钱绍武自己的一幅书法。他的字,大刀阔斧,苍拙浑雅,风格独具。因此,有评家认为,钱老书法第一,雕塑第二。他的字不比雕塑逊色,苍拙得好似用刀斧砍凿出来的。靠西头的两间屋,是他的雕塑工作室,堆放着一些尚未完工的大件作品。
那天,钱老有事外出,匆匆赶回来接待我。人未到,“哈哈”声先到:“鲁光兄,有点事,回来晚了,对不起。”
谁都知道钱绍武娶了一个“小媳妇”。我调侃道:“钱老,你是画家中最潇洒的一位……”
回答我的,又是一阵放怀大笑。
我说:“你出一件展品,拿一幅女人体速写,再写一幅字。”
“庆奥运画展,拿女人体速写行吗?”他说。
“体育就是为雕塑优美人体的嘛,拿女人体画,行。”我说。
他找出一幅躺卧的女人体速写,问:“这幅行吗?”
线条流畅果断,人体略有变形夸张,但恰到好处,极美。
他说:“上楼,到我书房去写字。”
在书房,他挥毫写下“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十个大字,一气呵成,大气磅礴。
“看看我的雕塑吧!”他领我们穿过书房,到他的作品陈列室。
徐悲鸿像、鲁迅像、曹雪芹像、闻一多像……琳琅满目,精彩纷呈。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曹雪芹头像,眯着眼,眼中似有泪痕。我们在此像前拍照留念。旁边一座头像我不知是谁。钱老说:“这是江丰,中央美院院长。一九五七年,毛泽东把他叫去,问他,你们美院有几个右派?江丰说,没有。毛泽东生气了,指着江丰说,那你就是‘右派’。江丰说,我的脑袋不是灯笼,不会跟风转。毛泽东火了,说,那你就是‘大右派’。”望着江丰头像,钱老感叹:“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耿直得让人敬佩。我特意塑了这尊像纪念他……”
陈列室里的每座雕像,无不是钱绍武用真情、用激情雕刻而成。难怪每座雕像都栩栩如生,像如其人。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十日贾平凹的惜字如金
早就听说,贾平凹的字写得有味,在西安很抢手,价格也不菲。
这十年来,我们都参加中国作协全委会一年一度的例会,常碰面。偶尔坐在一起,问起过他的字画。他说:“求字画的人太多,只好贴告示,公布润笔价格,眼下是一幅一万元。还是忙,不能这么写下去了,来钱比写作快。再写再画下去,该不愿写小说了……”有几分陕西人的幽默,但也反映出平凹字画走俏市场的盛况。
“我要去深圳办个画展。”一回,在京丰宾馆听报告时,他悄声地告诉我。过了不久,就听说深圳读者对他的批评。平凹的知名度太大,光一本《废都》,盗版就多达五十余种。平凹说:“收到读者索求签名的新盗版书,我就留下,寄赠一本正版书。”听说是贾平凹的画展,深圳许多人带着全家去参观。到了展场,才发现有不少画是画性的。吓得家长带着孩子匆匆逃离。媒体对此有所评论,有所责难。平凹说:“我是一个作家,只是画画玩玩的,不要太认真。”
中国作协第七届代表大会召开时,我已七旬,从全委会退出,成为全委会名誉委员,从此将不再出席一年一次的全委会例会,与平凹相见会稀少。我与陕西佬周明、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李荣胜商量,请平凹到我亦庄的画室去写点字。
平凹从北京饭店会场回来,与我们一道驱车去亦庄。堵车严重,平日半个小时的路程,今天走了将近两个钟头。平凹感叹:“北京真是一个浪费时间的城市。”
路上,周明为朋友求字。平凹说:“一幅一万,朋友半价,五千。”说得很认真,不像开玩笑。
平凹说,一位领导到西安,西安领导找我,叫我写字送给那位上面来的领导。我说,这位领导的名字我很熟,要字,你们拿钱来买。我硬是没写。
到了亦庄,平凹楼上楼下观看了我的字画,他喜欢我的一小幅鸡画,我题字送了他。他为我写了一幅字,为周明和他的朋友写了字,为荣胜写了字,也为我的女婿小李写了字。小李不敢多要,说只写一个字就行。
这回平凹亏了,写了这么多字,未得到分文报酬,晚餐是在东单一家馆子吃的羊肉泡馍。这大概就算是一种回报了。
其实,平凹对朋友是真诚得很纯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