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慧
罗哲文先生离我们而去了,两个月前还见过面,一个月前我在故宫参加中国文物学会古建园林学术委员会的会议,本来也有他参加,会上得知因旧恙住进医院,哪知却再没有出来,成了不可挽回的永别。
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是我国文化遗产保护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项工作是由包括罗公在内的专家提出建议,被国务院采纳并启动实施的。1982年公布了第一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名单。经办此事的是国家建委、国家文物局和国家城建总局。罗公当时是国家文物局文物处处长,是历史文化名城相关文件的起草人,此前曾翻译过《苏联历史文化名城的保护措施》。我国历史文化名城这个名称据他说也是由他最早提出的,以后,关于历史文化名城的保护原则、方法、政策,他也有重要著述。所以说,我国历史文化名城制度的建立,罗公是首倡者。
罗哲文先生是中国营造学社成员中最后一位在世者,而学社最后阶段的两件大事都由他经办,所以,也可以说他是收官之人。闲谈时他曾对我讲,抗战胜利,学社回迁,人员先行,资料、器材钉了几大箱由他和另一人押运到北京。自李庄一路租车换船,沿长江辗转到上海,在那里,还要等待尚未复航的海轮去天津,最后到北京清华园,辛苦走了一年多,而整个行程只有二人,艰难之处可想而知。另一件是大家熟知的《全国重要建筑文物简目》,为在解放军南下解放全国的战争中保护文物古迹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份文件的编制署名为“国立清华大学、私立中国营造学社合设建筑研究所”,时间为1948年3月,这可能是出现中国营造学社字样的最后文件了。罗公在梁思成先生领导下参加了编制工作,但不知大家是否知道,这份重要文件的最早版本是油印的,而刻钢板的工作是由罗公亲手为之。
罗公对中国文物保护有着执着的热爱和强烈的责任感,有着不畏辛劳、求真务实的科学作风,有着精益求精、不懈追求的开拓精神。相比之下,他在生活上却是十分俭朴低调。我与他相交多年,从未见他穿一件符合潮流的新衣,直到前两年,他穿了一件摄影者都用的有许多口袋的背心,算是时尚了一把。他去外地出差开会,从来都是一人独行,无随从无陪护。大家看着不放心,他却说我一人能行。出发参观他总是自己背着装3个相机的摄影包准时等在车边,结束时却常常是最后才到。他要把看到的重要文物景观都拍下来,还要选最好的角度和光线,这自然要费时费力,要多跑路,甚至跑险路,从不顾及自我,让我们既敬佩又心疼。
罗老为人极其平和,明明有国宝级专家之声望,却绝无凌人之态。在政府部门官拜局级,却丝毫不见任何架子。你见到的永远是可亲的笑脸,他说话语调不高,却一语中的,语气诚恳,像商量、像托付;他步履谈不上矫健,却不见停歇,该到处必到。在会议上、在巡视中,他最常说的是:先保起来再说,多保比少保好。这话乍听起来好像不够辩证,但针对当前上上下下的肆意破坏,针对当前急需抢救的严峻形势,这也却是针砭时弊的无奈之言。
我曾多次与罗公同桌吃饭,他没有什么讲究,也没啥特别爱好。我只知道他不喜葡萄酒,哪怕是正式宴会上的名牌。在便餐中,他会主动要点白酒,不过特别说明不要茅台、五粮液——假的多。他一般只喝3杯,加起来不足二两,偶尔再加两杯,就容光焕发。眼皮微红、上唇微翘,笑意、爱意从眼角、口角流出,你说这是可敬的尊者还是可爱的小老头?
有一次,在一桌人都钟情于法国的葡萄酒的情况下,他仍希望要白酒。我自己毫无酒量但担心他孤饮失趣,便附和着说也要白酒。哪想这引起了他的误会,以后,每次饭桌上有白酒,他都不忘带上一句:“景慧能喝。”
金山岭长城的一件事特别表现了他的平和与敬业,让我久久不能忘怀。那是自承德开会回京,路过河北的金山岭长城,这里是罗公、郑老最早发现并直接促成维修开放的,故决定顺路去看看。因事先没有和当地文物部门联系,到了门口,罗公讲不惊动主管者,于是我们自己买票进入。
这里的维修也是在罗公亲自指导下完成的,其维修方法既体现了我国文物界的最新认识,又完全符合国际文化遗产界的保护理念。有的地方按原状修复,既展示历史雄姿,又照顾游人安全;有的地方按残状加固,索性不准攀登,只做归安排险,展示了历史的沧桑,保存了真实的历史信息。大家看后十分满意。
我们进入参观多时,见有人气喘吁吁从山下追来,原来是售票处的小姑娘在我们购票时,看罗公、郑老二人好像是在工程启动前来过的专家,赶紧向领导汇报,于是当地文管处负责人匆匆赶到。此后有领路有人陪,几乎走完了工程的全段。罗公一路拍摄,十分尽兴。此时日已西斜,为等到长城落日的美好景象,罗公索性坐到了长城上。文管处的负责人对我们的购票深有歉意,几次提出留我们吃晚饭,被我们谢绝,现在夕阳的美景成全了他。晚餐丰盛而实惠,虽无山珍海味,倒是鱼肉不缺,菜蔬不少,还有当地的白酒。罗公当晚看得满意,拍得尽兴,带动了饭桌上的酒兴,喝的远不止往日的3杯,在他的带动下,我从未见过饮酒的郑老也动了酒杯,和往常一样,罗公依然向大家介绍说:“景慧能喝。”同行的郭旃酒量过人,顺势煽风,害得我当晚喝得过量。工作场面上的唯一一次醉酒,竟是与罗公同桌,又是在罗公旨下。这既是缘分,也甚觉荣幸。
不过在现下的境况回忆此事,却颇为怅然。
(2012年5月20日于化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