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赫
我常常会忆起掩藏在湘东大山沟里一条极平常的小街,我是在那条街上长大的。古老的小街,仄仄的,依山势横卧。一条石板小道,因年代的久远而凸凹不平。历史的熏陶,风雨的剥蚀,铸造出它古朴的风情。
其实,小街应是称不上街的,只不过是一条长长的弄子而已,老祖宗传下来便叫“丁家弄”。小街上常赶墟场,逢五逢十,也不知是谁定下的日子,到时,四乡八寨的人,肩挑手提,均来赶集,甚是热闹。小街上有一二十间店铺,有面粉店,有油货摊,只要店铺门一开,小街上便酽酽地飘着一股甜香。小街人极热情,不管是出山来的山里汉子,还是进山去的外乡客哥,要吃要喝,任由他们自点。待他们吃饱喝足后,店家还会给每位客人泡上一碗自制的桂花茶或茴香茶,入口甘滑清润,另有一种香味,令人气爽。日久光顾,好些人自然成了熟客。
小街人不论老幼,有一嗜好,极爱龙。家家厅屋,都爱悬挂几幅绘有龙的画或镜屏,以示吉祥。后生子讨婆娘,总要请木匠做一张雕有龙凤图样的雕花床,如果雕花板上没有龙凤图样,便不免生出些遗憾。
小街人玩龙是出了名的。每年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便天天鞭炮声、锣鼓声不断。龙有草龙、布龙。布龙或黄或红,龙头多用篾条做骨架,外糊上各色彩纸,极大,很是威武。有时,三四条龙齐舞,把小街挤得风雨不透。最惹人欣羡的是玩火龙。玩时,观众要把鞭炮、花炮齐往龙身上扔,龙浑身上下火光闪闪,在烟云火海中翻滚腾挪,故叫玩火龙。还有一种龙头是用檀香木雕刻成的,龙身是锦绣缝制,有五六丈长,宛如一条巨龙。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条龙身上还坐着几个孩童,都化装成古典戏剧中的人物。三十六名壮汉,擎着这条人龙合一的巨龙,从街口舞出来,他们上下腾挪、矫健起舞,配合得浑如一体,舞得人眼花缭乱,龙身上的孩童则随着龙身上下翻飞,竟全无一丝惧色,让人看得目瞪口呆。据说这种龙是这里的特色,其他地方绝无仅有。
端午赛龙舟是小街人显示自己的力量和健美的时机。小街有三只龙舟,是小街人集资造的,一律的又长又狭,龙头龙尾高高翘起,船身绘着朱红、金黄和黑色的鳞片。每只船坐十八个桨手,一个鼓手,一个锣手。桨手穿背心,或全红,或全黄,或全白,袒露出肌肉鼓凸的胳膊,锣鼓手站在船只中央,锣槌、鼓槌都用红绸系着。只听一声铳响,锣鼓手便把锣鼓使劲擂得咚咚咣咣地震天震地响,五十四名桨手奋力摆动木桨,三条长龙便在两岸人呐喊助威声中贴着水面如箭般向前疾驰。参赛的有邻近四村八寨的龙舟,小街人的龙舟赢的时候居多。每当赢了,小街人便簇拥着自己的桨手去喝酒吃肉,桨手们便俨然成了英雄。
去年秋天,我去镇上赶“八月会”。 这是一个闻名湘东的乡墟盛会。据说,明末清初,庙会风行,这方圆不到一华里的小镇,就建有庙宇九所,规模最大,香火最盛要数万寿宫。历代相沿,古历八月十三日,届时演戏酬神五天,四乡民众及商贩齐来赶会,久之,则形成一年一度的“八月会”了。会上,有文艺演出,由四周各村推选节目。我凝目视之,一个演员好面熟!啊啊,这不是小街上的莲妹吗?当年,莲妹家开的豆腐店生意极不景气,日子过得很艰难。每当正月玩龙,一听见锣鼓响莲妹家就早早地把店门关了,生怕舞龙的进来讨红包。一次,一班舞龙的后生故意不敲响锣鼓,趁豆腐店没有来得及关门便蜂拥而入,舞毕龙,莲妹爹封了个大红包叫莲妹送过去,递红包时,她两眼汪满莹莹的泪珠,却紧咬住牙,拼命不让泪珠儿落下。后生们欢天喜地地出门拆开红包一看,傻眼了,全是一分钱一张的纸票,总共才一毛钱。我望了望那门,那门却已严严地关上了,我在门前依稀听见莲妹在门里轻声抽泣。这都已成为过去的事了,可她什么时候这么会唱歌了呢?
我没有再想,此刻,我已被她的歌声吸引住了:
……
古老的东方有-条龙,
它的名字叫中国;
古老的东方有一群人,
他们全都是龙的传人……
蓦地,全场寂静,我一怔,原是歌唱已然停住。半晌之后,呼气,出声,满座客人如大梦初醒,立时掌声雷动。
休息时,我去后台找她。她正在卸装,我叫了声:“莲妹!”
她咯咯地笑:“我不是莲妹。”
“你不是?”
她却反问道:“你认识我吗?”随即又“扑哧” 一笑:“人家都叫我莲阿姨了。”
我也真是糊涂了,都好些年了,莲妹哪会不长大呢?
“你妈还好吗?”我问。
“好,好。”她又咯咯一笑,“妈办了个豆制食品厂。”
“嗬,你妈当厂长了,不简单哩。”我由衷地赞道。
“小街人都不叫她厂长。”
“啊,那叫什么?”
“叫舞龙头的。”
我双掌一拍,叫了声:“这名儿好!”
回到城里的这天晚上,我梦见又回到了小街。那街面加宽了,一条金色的巨龙在大街上舞动,是三十六人舞动的巨龙。龙身上坐了好些男女,全是小街人。耳边,又响起那首《龙的传人》,还是莲妹那甜脆甜脆的嗓门,伴和着小街人那些粗细不—的声音:
……
巨龙脚底下我成长,
长成以后是龙的传人,
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
永远永远是龙的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