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明
白居易《琵琶行》中有一句传诵千古的名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后半句中的两个词语顺序调换一下,也未尝不可,“相识何必曾相逢?”古人不相逢则无法相识,现在相识则未必相逢。上大学那会儿,中文老师曾经念过两句诗,印象特别深:“还君明月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一直不知道出处。网络时代有了很多便利,一搜便知。
李商隐有诗吟道“相见时难别亦难”,过去有情人遭遇生离死别,再次相会的概率非常小,所以聚散两依依。其实聚散皆是缘,像《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这样的小说,只能看前半部分,后面看不下去。处于上升阶段大快人心,英雄相逢聚首,下降过程中,死的死、散的散,好不凄凉!《红楼梦》最后的结局让人唏嘘不已,盛极而衰,新陈代谢,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过现在就有“不散的筵席”,网络便有这种强大的功能,每时每刻都可以相逢。在信息沟通无极限的今天,如果说从未见过某个人,基本不可能,至少见过照片,或是听过声音。如果专门要见一个人,总能如愿。我和大学同学毕业十几年未见面,都说忙和累。要是真想见面,就算遍布全国,随时可以放下手中所有的活,专程见面。反倒同在一个城市的人,却很少见面。其实,真正相互牵挂的人,即使不见面,也像陈年佳酿,随时间推移而愈加香醇,与好友多年不联系甚至毫无音讯,若有见面机会,仍一如当初。
人有时会为相逢而庆幸,但也会因相逢而沮丧。周瑜和诸葛亮这一对冤家,面和心不和,联合只是权宜之计,其实各怀鬼胎,到最后只听到周瑜来一句“既生瑜,何生亮?”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看来,不情愿的相逢会烦死人,甚至是致命的,相见不如不见。所以很多人可共患难但不可共享福,身边有朋友飞黄腾达了,可能很难像从前一样相处。有人分析朱元璋登基后对手下大开杀戒,原因在于各自的身份尊卑有别,需要重新排列,李世民玄武门之变后登上大位,因为出生世家,原本就是尊卑有序,所以就不会出现这种状况。尼采曾做过比喻:“人类犹如豪猪,相互靠近可以取暖,共同抵御天敌,但又不能靠得太近,以防相互扎伤。”一句话,人与人之间要保持合适的距离。
人有时会为错过而遗憾,有时反倒要为未曾相逢而庆幸,最典型的要数吴让之和赵之谦、黄士陵和吴昌硕了。四人当中,两两之间都不曾见面,四人无一不是当时的印坛巨擘。吴让之曾给赵之谦刻过两枚印章,赵之谦评价吴让之的态度前后截然不同,判若两人,先是“息心静气,乃是浑厚。近人能此者,扬州吴熙载一人而已”,后来则是“谨守师法,不敢逾越,于印为能品”。按时下的想象推理,这一现象很反常。吴让之作为长辈,可以端个架子,根本不会动刻印的念头。“润格在那挂着呢,自己看!”赵作为晚辈,应该在收到两枚印章之后拜访一下,乃人之常情。但按常理推论的现象一个也没有出现。虽说当时见面不如现在方便,但也并非千山万水访君难。说到底,赵之谦心高气傲,他要给自己留足够大的空间,不然他也不会说“为六百年来摹印家立一门户”这样的话。吴让之也不曾对后学摆出一个高高在上的架势。大师就是大师,各自有各自的气度。再看黄士陵和吴昌硕二人,就更有意思了。黄士陵的老家安徽黟县和吴昌硕的老家浙江安吉其实是在一块地界。像黄宾虹,既是歙县,亦是金华,地域民风无大的差别,不同的只是行政区划。从一般的记载来看,黄士陵和吴昌硕二人平生一次面也没有见过,反而成全了各自的风格。其实要是真想见个面也不是什么难事,从二人的一些印文来看,皆与吴大澂有过交往,都曾给吴刻印,彼此就是没见面。在当时的印刷条件下,他们分别学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审美观点截然对立,不期望相逢,保持自立。所以,不见面是不是真的就遗憾呢?我看未必。
现在书坛流行无数的访谈、对话、交流和笔会,所有一切都可以发布到网络上,把自己的一切剖析给别人看,使得彼此非常“了解”。现代人的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已分不清,因为持续不断地过度交流,个人风格都差不多,在深入经典方面与前人难以相颉颃。这个时代中,每个人都有最大的自由,有无数的选择权,见面实是便利,真要保持距离反倒很难。有时你不想见别人,但别人一定要见你,拒人于千里之外,总不是好事。现代人可以通过各种渠道相识,如果想认识一个人,总能找到对方的联系方式,盛行的“人肉搜索”说明,即使想保护自己的隐私权,无论如何也保不住——这个世界已没有秘密。吃了鸡蛋之后一定要见一下那只母鸡,听到了某个事件一定要对号入座。所以,没有偶然、没有邂逅、没有巧合,所有的情节和电影中一样,都是安排好的,一瞬间偶然相逢的惊喜和快感再也寻找不到。
有时候,人会为一些擦肩而过的未曾谋面感到遗憾,有时为相见恨晚而感叹,不过最终都有曲终人散空愁暮之时。对于书家来说,没有了众声喧哗,没有灯红酒绿,没有一切,可以有作品,就像现在看到千年前一页残纸、一块断砖、一片汉简,会有一缕美丽的遐想,心中涌起“人生何处不相逢”的感慨来。这其中有跨越漫长岁月的缘分,谁又能给出完整、详尽的解释呢?个人书法探索是一个封闭的世界,不需要结伴而行,才能真正体验、感悟。真正的大师都是孤独的,到最后就是一个人,所有的头衔、地位等藤条枝蔓会被剥离,不管你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到最后可能留下几件作品,一个名字或一句话,也可能什么都留不住。从未见面的朋友谓之“神交”,有时神交便已足矣,“相逢有美满,不见亦有欢”。至于见面就看缘分,或者直接凭自己的作品、书籍或思想相逢吧。
(作者为书法家、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