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蒙
近来,耳边不时传来大作家的讣闻:前些日子是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4月13日,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乌拉圭作家加莱亚诺也离我们远去。这样的时刻,总会让人叹息与伤感:那一代人,真的是无可避免地渐行渐远了。
时光倒转回半个多世纪前。1959年,32岁的君特·格拉斯发表了首部长篇小说《铁皮鼓》,正是这部带有自传色彩的作品使他一举成名。在随后的岁月里,他逐渐成长为20世纪后半叶德语文坛最重要的作家。当我找到这部被认为是黑色幽默的小说时,20世纪已近尾声,而那个不肯长大的小男孩奥斯卡,就这样和它的铁皮鼓一起,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从未淡忘。
奥斯卡3岁时无意中发现母亲和表舅布朗斯偷情,又目睹了纳粹的猖獗,出于对成人世界的深深失望,主人公决定不再长个儿而宁愿成为侏儒,一次意外事件使他梦想成真。从此在他眼中,周围的一切人和事物都是怪异和疯狂的。于是他整天敲打着一只铁皮鼓,以此发泄对那个畸形社会的愤慨。邻居女孩玛丽亚来照顾他,但在玛利亚怀有他的孩子后却嫁给了他的父亲,生下了库尔特。奥斯卡随侏儒杂技团赴前线慰问德军,3年后回到家中,苏军攻占了柏林,父亲吞下纳粹党徽身亡。埋葬父亲时奥斯卡丢掉了铁皮鼓,而亲生儿子库尔特却用石子击中了他的后脑勺,使他倒在坟坑中,流血不止。不过他就此开始长个儿,尖叫声使玻璃破碎的特异功能也随之消失。
这个故事初看有些怪诞,不过细细读来便会发现,作为一名德语作家,作者承袭的恰恰是他的文学前辈那种十分突出的风格:叙事完整且颇有力量,内中充满了对历史和人性的反思。读完这样的一部作品,你一定会有回肠荡气之感,并思绪万端,心生感慨。
这部厚重的作品有两部分令人印象深刻的描写。其一,书中有一大部分是以战争作为背景,主人公奥斯卡曾亲历但泽波兰邮局保卫战。不过你在文中看不到硝烟和炮火,听不到轰炸声,只是通过文本中作者对死者、伤者和在战争中失去孩子的人的描述,隐隐感知到战事的存在。可见作者的表达重点并非战争本身。其二便是有些奇怪的“洋葱地窖”。奥斯卡在那里演奏,每晚挣14马克50芬尼。那里挂着电石灯,配木桌木椅,没有酒,没有菜单和领班,客人一满,老板施穆就为每人端来一块小木板、一把刀、一个洋葱。客人们便认真地切洋葱,彼此没有任何交流,虽然他们都想把憋在心里的话吐出来,却都苦于无从说起,于是洋葱成了一个可供发泄的出口……无疑,这是一个隐喻。人们借此催出深藏在心底许久的眼泪,正如奥斯卡所说:“这个世纪日后总会被人称作无泪的世纪,尽管处处有许多的苦痛。”
由此,反思的主题就成了这一经典文本的亮点。《铁皮鼓》的叙事年代跨越了一战、二战直至战后的整个历史时期。在这部长篇巨作中,既有奥斯卡作为时局旁观者,以他的鼓声作为武器,向周围世界发出的愤慨和审判之声,又有作者在书里流露出对德国历史的反思,更有股反对之声对奥斯卡进行审视和抗议。这最后一层反思,也可以看作是针对作者本人的,即是一种面向自我的深刻的历史反思。这也是格拉斯在其晚年引起世人再度关注的一个重要原因。
身为德语文坛举足轻重的一员,君特·格拉斯并非象牙塔里的写作者。他常常介入社会事件,他的名字总会出现在德国知识分子关于社会问题的声明里;他总是关心社会弱势群体,一有机会就替他们发声。这样的写作者,在西方一般被称作“知识分子作家”,而格拉斯所关注的社会问题之多、影响力之广,使得他自然成为了这类作家中的代表人物,他也确实始终如一地履行着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而在他一生中最引发争议的事件,恰恰是由他亲手制造的有关他本人的“丑闻”:在本世纪初出版的回忆录《剥洋葱》中,这位著名的左翼人士公开了自己前纳粹党卫军的身份,自此,批评者就试图将他妖魔化,并对他所取得的每一个成就都表示质疑。
那些曾在他的作品里得到过养分的人对此自然十分痛心,但他们眼中的格拉斯却由此变得更真实也更值得敬畏。在那个几乎全民疯狂的岁月里,格拉斯当时只不过是一名15岁的孩子,尽管他认为自己当时是自发而非被迫,但没有人会怀疑,一个自愿在生命暮年背负起如此沉重道德负担的知识分子,定会以一个“真正的人”的形象留存于读者的心间,就如同奥斯卡的鼓声给世人的警醒那般,永不消逝。
(《铁皮鼓》已由上海译文出版社于2011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