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滨
回望过去一年,想到一些逝者。写几段文字,追念几位逝者他们留在我心里的写作姿态。
精卫填海式的写作。张贤亮的写作让我想到这个“不死鸟”的影子。少年时代的张贤亮迷恋文学,十四岁开始创作,二十一岁因在《延河》发了一首《大风歌》,在一场政治风浪中淹没了。刚下海,就被呛死,不就是那只精卫鸟吗?正如老话所说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因文学而蒙冤二十二载,在这个世界销声匿迹的张贤亮再出文坛,其势不可挡的“填海壮举”让我惊叹。那一个个的文字就是张贤亮衔在嘴里裹着心里的血,丢进文坛这大海的石子,成千上万的有血有肉的字,在这片淹没他二十二年的海上,出现了他的领地:《绿化树》、《灵与肉》、《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肖尔布拉克》……精卫鸟一般地活着。他还投身商海,把西部的荒凉打上“影城”的商标换了不少的银子。他还周旋于情场,关于张贤亮的情爱传说成了他的气场。复活后的张贤亮在书海中是大师,在情场中是浪子,在世俗生活里就是一个俗人。我多次与张贤亮同行,他见到重要首长就送上他的新著,见到漂亮姑娘就递上他的名片,并用笑声回答朋友们的调侃。只有回到文字中,我才真正感受到他内心的强大与执著。他离去了,但他在文学的海洋上,留下了他的领地,用文字填出那一个个属于张贤亮的岛,一上岛就会处处看到他的身影!
夸父追日式的写作。路遥的写作正像他的名字,就是漫漫长途上的夸父追日。我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认识路遥的。头一次见面是在西安东木头市十四号《陕西文艺》的小院里。那时我从秦岭大山里的工厂借到编辑部当“工农兵”编辑,他从延川来,也做过这件事。后来是他的《人生》引起轰动,好像是在《延河》的小院里又见了面,好像是开了一个什么会,会后我们聊天,还记得他说过的话,大意是,延滨你看着,我会超过那些人的。大概指的是会上到场的一些文坛名宿。那年月讲的是“夹着尾巴做人”,路遥的话具体讲的都忘了,但这句很“狂放”的表白,留在了记忆中。路遥真是有远大目标的人,就奔着地平线上那太阳去的,写得辛苦,活得也很累,一只手捏着笔爬格子,一只手夹着香烟燃日子。平凡的世界里做着夸父的梦,等到《平凡的世界》完成了,路遥也累死了。累死了夸父,太阳照样升起,温暖着平凡世界的芸芸众生。
柳毅传书式的写作。像精卫填海那样创造世界要有足够的精力和天赋。像夸父追日那样完成写作要有足够的野心并敢玩命。而世界上还有给我们传递爱和温暖的写作者,他像柳毅传书,以一介书生的良知与情怀,给这个世界足够的温馨。诗人蔡其矫就让我想到,他是来这个世界传递爱与美的使者。我是一九八〇年在《诗刊》举办的第一届“青春诗会”上认识蔡其矫先生的。在游览十三陵的大巴上,我们并坐一起。他与我交谈融洽,谈话中对我说,延滨你看我的小相册。他从衣兜里掏出来递给我,一本相册里是几十个漂亮姑娘的照片。好看吧,你看看喜欢哪样的?我没想到蔡先生会有这样一本照片册,他的问话让我先脸红了。这就是高喊“少女万岁”的蔡先生。记得在都江堰,我们正在饮茶,蔡先生看见一位漂亮姑娘,便离席追上她,举着照相机对她说,我给你照个相可以吗?将生命与诗歌、爱和美连在一起的蔡先生,为爱受过罪,因诗而命运坎坷,终不后悔。二〇〇六年,在蔡先生的晋江园板村老家,已经八十八岁的他依然精神矍铄。他健步带路,领我看他花了几年工夫在村里修的流水小丘的大花园。我想这是他留给乡亲最后一首诗了。在书房的书架上,摆着诗集和一叠相册。几十年了,许多姑娘都成了婆婆大娘了,而她们的青春笑容还留在这书架上。几个月后,蔡先生逝世了,我想他把爱与美都传递给他的读者和朋友了,他应该是笑着离开的吧?
他们的书在书架上,而这些写作的姿态在我心中,依然有温度,依然会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