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云川
去年,二〇一四年,国庆节前,我给在昆明的弟弟打电话,他告诉我,国庆长假他们一家三口要去杭州玩,再去上虞看看张。张辞职了,把车也卖了,“他出家了。”我连声惊叹。我弟弟说,有什么吃惊的,这是他的理想。
张和我的缘分始于大学军训期间。一九九〇年,在正式进入北大学习之前,我们文科生先在石家庄陆军学院接受了长达一年的军训。我们在同一个中队,住同一楼层,是云南同乡。吃喝拉撒天天在一起,我发现他跟我有个相同的习惯:蹲厕所时把裤脚卷起来,完事后再放下。以至于我怀疑云南人是不是都有这个习惯。
张肤色微深,眼眸黑亮,一看就是淳朴又不失聪慧之人,让人愿意接近。有一次,他向我借钱,五块还是十块,我记不清了。那时我自己很节俭,轻易不动钱,但还是借给他了。寒假,临近开学,他从老家上昆明来了,跑到我家里来还钱,一边问我要不要一起坐火车回军校。
他是东语系的,我是中文系,进了北大,还住同一栋宿舍楼,我在二层,他在一层,和一帮学越南语的云南老乡住一个寝室。我有时去他们寝室串门,很少见他在,估计在教室学习呢。他们东语系的人,自嘲是校园一景——鸟语花香。
大二下学期,中文系几个女同学说暑假想去云南旅游,盯上了我这个云南人。我想到张有中学同学家在西双版纳,便拉他入伙,一同当东道主。结果几个女同学临阵退缩,只有一个因失恋需要疗伤的勇敢前往。毕竟在当时,云南在人们的印象中还是一个神秘又有些危险的远方。我、张和女同学一起坐火车,先到贵州,游览黄果树瀑布等。在一个景区,面对青碧河流,张忍不住下去游泳,我感觉那才是他的天性——离大自然更近,或者说他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记得,在火车上,张和女同学聊天,说她和他的女朋友小刘一样,都喜欢戴没有任何花纹的光秃秃的银手镯。小刘在长春上大学,有时候比如说寒假、暑假放假前会到北大来,跟他会合,然后一同返乡。小刘身材瘦削,和气中暗含一股韧劲,鞋跟踩着水泥地嗒嗒作响。有时节假日,张也会跑到长春去看小刘。
那个夏天,我们到了思茅张的哥哥家;到了澜沧他的母亲继父家——一个大家庭,他一个嫂子做的腌菜炒肉末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下饭菜之一;到了孟连他的傣族女同学的亲戚家,睡在竹木楼上。然后,张不走了,我和女同学继续旅程,景洪,勐仑热带植物园,全靠了张介绍的那些同学。我还知道了,张在中学时有一个外号叫“大红鬼”,同学说他的肤色红。
那一次的旅行让我和张彻底熟悉了。他在我们家吉他弹唱《乡愁四韵》:“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酒一样的长江水,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我们听得呆若木鸡。他教我和高中同学说他以前学的挑逗女生的童谣:傣族姑娘/爱吃干巴/煮吃是不好吃/炒吃是不好吃/炖吃是干香干香喽!重音放在“炖”字上,猛然轰出口,妙趣横生。
在学校宿舍,他弹着吉他唱自己写的两首歌给我听,让我提意见,我说其中一首的词和曲更契合。他参加了校园歌手大赛,事后校刊报道:很多同学为他感到惋惜,认为他唱得很好,只是运气不佳,抽到第一个上场的签,所以最终没能获奖。他说:能有一些人认可就行了。
大概在大三,张开始练习辟谷。他对我说,他亲眼看见,有个具有特异功能的“大师”在学校作讲座,现场发功,当即有一个老人起身离座,弃了使用多年的拐,行走自如。张说自己学辟谷以后可以好几天不吃饭,只喝水,好处是省饭票。那时我哥哥想减肥,张向他推荐辟谷,就此还专门给我哥哥写过一封信,鼓励他贵在坚持。
张专业学得很好,毕业时系里想让他留校任教。他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决定回昆明找工作。他的女朋友小刘一年前已经毕业,在昆明工作了。我们因为军训,耽误了一年,大学实际上用了五年。为了爱情,张选择了回去。
再见到张已是两三年后。张在公安局工作,小刘在一家冶金公司搞计算机,两人已结婚,请我吃饭。张说:老罗,你要是当时来公安局工作,我们家上边那套房子就是你的。他在北大献过血,公安局给他分房时加了分。我当年也曾应聘公安局,做文秘,我没去,选择了留京工作,又被派到西藏锻炼三年。
我出差到云南,或者春节回家,有时和张见上一面,吃饭,打球,喝茶,聊聊天。张乒乓球打得不错,擅长正手快攻,我后来练成直拍横打,对他还是输多赢少。小刘更擅羽毛球,“烧”了几支好拍。他们俩一直没有孩子,据说小刘不适合孕育。张在公安局做出入境管理之类的事,在北大学的专业有时能派上用场。他和小刘后来都读了在职研究生。
后来我得知,张对佛教兴趣渐浓。再见面时,他已吃素,信净土宗。为此我和他争论过,我认为生活即修行,不必拘泥于外在形式。他不以为然,说仪式轨则该遵守的还是应该遵守。我在北京,偶尔也会收到他的短信,多是劝人礼佛行善。他无意于仕途,后来更是主动调到驻机场一个相对清闲的岗位。
我没想到张会出家。国庆长假后,我向我弟弟打听张的近况。我弟弟真去上虞看张了,说他可能年底正式剃度,成为比丘。那小刘呢,小刘怎么办?我弟弟说,过一段时间小刘也要到浙江去,他们俩不能在一起,小刘可能去三门,那里有尼姑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