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宁
抗日战争初期,日军扬言三个月内灭亡中国。可是开战一年多之后,中国军民的抵抗日益顽强,速战速决灭亡中国的梦想完全落空,于是日本政府改变策略,采取诱和攻势。1938年11月和12月,日本首相近卫两次发表声明,试探与中国和谈的可能性,均遭到蒋介石的严辞拒绝。可是汪精卫认为,不应放弃以和平方式解决中日争端的机会。于是日本陆军大佐影佐祯昭与中华民国外交部亚洲司接触,安排高宗武及董道宁密赴日本东京,与日本高级官员会晤,铺平了汪日上海会谈的道路。
1939年秋天,汪精卫带领陈公博、周佛海、梅思平等人,自重庆出走,经过河内,到达上海。我的外祖父陶希圣(有蒋介石“文胆”之称——编者注)跟随汪精卫离开重庆,但是滞留香港多时,犹豫不决,最后终于经不住汪精卫多次要求,也到上海参加中日谈判。
“和平谈判”只是表象
1939年11月1日,日本与汪精卫的谈判,在上海虹口六三花园正式开始。日方代表是影佐祯昭、犬养健等,汪方代表是陈公博、周佛海等。谈判会议上,日方分发《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草案》,要求汪方代表逐条讨论。草案条款广泛苛刻,远不同于以前双方协议以及近卫声明的宗旨,双方10天开了7次会,并有多次会外私下商谈,日方毫不让步。后来谈判地点改到沪西愚园路1136弄60号继续,日方仍坚持强硬立场,胁迫汪方接受日方全部条款,并要求在年底签约。外祖父数次提出,因为身体不适,请求退出会议谈判,都被汪精卫婉言留住了。
汪日之间除《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之外,还有《关于日支新关系调整的基本原则》、《关于日支新关系调整的具体原则》、《秘密谅解事项》等八份文件。那些文件的条件非常苛刻,日本所要勒索的中国地域,从黑龙江直到海南岛;日本所要掠夺的中国物资,下至矿业,上至气象,内至河道,外至领海;从东南至西北,一切中国的权益,都要让日本持有或控制。日本是要吞并中国,灭亡中国,中日之间断无和平可言。于是外祖父有了逃离上海,脱离汪精卫的念头。他写信去香港,要家人来上海团聚,可以让他从愚园路搬出来,躲开汪精卫的视线。外祖母一家到了上海,在环龙路租了房子,外祖父搬来,有了一点自由空间。
计划逃离
作为国民政府的外交新星,高宗武本来跟周佛海一起策划,最早把汪精卫“和平运动”的想法提交给日本方面。但从跟随汪精卫到了上海以后,高宗武与周佛海就是否需要到南京建立新政权,发生了激烈的争论。由于周佛海对汪精卫的影响,高宗武便开始被疏远起来,很多重大事件也不再找他商量。因此高宗武就有了退出的想法,对“和平运动”也不再热心了。
1939年12月26日晚,人们还在热烈庆贺圣诞之中。汪精卫召集汪方全体人员,听取谈判报告,审查全部文件,然后宣布谈判结束,全部接受日方条件,定在12月30日签字。外祖父立刻明白了,如果他不签字,只有死在上海。但如果他在日汪密约上签字,就做了卖国的汉奸,比死更可怕。
回到家里,外祖父闷声不响,垂头丧气。下午3点多钟,高宗武突然到外祖父家来,两人关了门密谈。外祖父告诉高宗武:我听说,他们早已监视你,现在你有生命危险。高宗武说:我们走了吧。外祖父说:我有几个学生很亲近,靠得住,能帮忙接应。高宗武说:我发求救电报给香港的亲戚。外祖父说:我想最好能请杜月笙先生帮忙,我跟他有一面之交,估计他会伸援手。高宗武说:杜先生也在香港,我这就去办。外祖父说:小心,小心。
当时中国还有些人,对日本人仍然抱有幻想,国际上也有不少人认为,日本并没有完全灭亡中国的意图。如果高宗武和外祖父两人把日汪密约公布于世,天下人便都看明白了日本完全吞并中国的狼子野心,那么中国人民抗战的意志会更坚强,国际上也会更加支持中国抗战。外祖父想,如果他们这样做,能对国人敲响警钟,唤起警觉,也算将功补过。但当时情势,外祖父顾不得考虑日后被重庆政府如何处置,他只想逃出上海,逃离在日汪密约上签字的危机。
揭发日汪密约
12月27日,外祖父开始称病在家,不去愚园路开会。汪精卫不放心,派了两个医生来家里给外祖父检查身体。他们查不出具体的毛病,但看到外祖父确实精神萎靡,报告汪精卫允许外祖父在家多休养几天。12月30日双方签署密约,外祖父没有到场,所以没有签字。1940年元旦,外祖父必须到愚园路去拜年。到汪府进门刚坐下,陈璧君就要他补签密约。外祖父以病婉拒,幸亏汪精卫刚好下楼来,说:此刻不必勉强,过几日病好了再补不妨。
外祖父回家后,派母亲出门,单身一个,摆脱特务的跟踪监视,跑到高宗武家,递交一信,说明自己必须立刻脱离上海的决心,已经与香港杜月笙联络过了。高宗武请母亲带回复信,说明他将立刻着手,对日汪密约照相,以备带到香港,公诸于报端。
1940年元旦前后几日,外祖父和一家人,在生死线上焦虑徘徊,等待香港通知。那不是一场儿戏,上海由日军占领,戒备森严,高宗武和陶希圣两人又属汪方高层,日汪特务日夜紧密监视,且不说能否出走成功,连事先保密都很难周全。1月3日,外祖父接获香港密报,立刻到南京路华懋饭店,有人接应。外祖父借口看朋友,两手空空,叫日汪派来监视他的车夫送到华懋饭店。当时的华懋饭店有9层楼房,很气派,没有多少人进出。外祖父下了车,从前门走进去,穿过门厅,走到后门,迅速穿出,飞奔到马路边,坐进街边一部计程汽车,疾驰十六铺码头。
那里的接应人员把外祖父领入船舱,紧闭舱门。不多时,轮船起锚,外祖父总算安全逃离上海。到达香港之后,外祖父和高宗武一起,联名在香港《大公报》公布了日汪密约全文,向世界揭露日寇吞并中国的狼子野心,激发中国人民的抗日决心。
这就是史称的“高陶事件”。
(本文选自《牢记:一个家族的抗战史》,有删节,该书已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于2015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