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杨晓华
舞台剧《三体》推出后得到一部分观众的热烈追捧,这是中国科幻创作领域和舞台艺术领域值得关注的一个现象。人们的这种反应仅仅是小说《三体》持续升温的一部分吗?舞台剧《三体》真的像一些媒体所说,颠覆了人们对传统舞台剧的概念吗?这部舞台剧对于观察当下中国的科幻文化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鉴于小说《三体》的国际影响力,当代中国科幻文艺对当代中国形象的国际传播具有什么样的启示?为了有助于人们更深入地理解以上问题,前不久,文化部艺术司和中国文化报约集科幻文学研究、文艺批评领域的几位专家,召开了科幻舞台剧《三体》的研讨会。
值得鼓励的舞台艺术探索
刘慈欣的小说《三体》近些年持续火爆,尤其是在获得“雨果奖”后,人们对此附加了更多的文化想象,已经形成一种聚焦刘慈欣和《三体》的蔚为壮观的文化现象。科幻舞台剧《三体》由上海Lotus Lee戏剧工作室出品,2016年6月1日至11日期间在上海文化广场首演,现场十分火爆,目前正在一步步履行他们全国性的巡演计划。专家们经过认真研讨,认为在当今文化产业领域,小说《三体》已经形成一个大IP的所有潜质,因此,科幻舞台剧《三体》无论从舞台艺术的开拓方面,还是从文化产业创新的角度,都做了一些可贵的尝试。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科幻文学研究专家吴岩认为,舞台剧《三体》满足了当下人们对戏剧题材的多样化需求,立体地展示了科学生活、科学家生活与人类生活的多维关系,并且对小说《三体》这样一个IP进行了大胆的开发和利用。“我们太多的戏以谈过去为核心,这个戏里面有现实、有历史、有地球、有外太空、有真实的现在,也有虚拟游戏,把这些东西编织在一起通过舞台展示,应该肯定。”吴岩说。“一个具有海外留学背景的青年艺术家群体,聚焦科幻题材,在戏剧形态方面的创新值得鼓励。”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李小菊认为,科幻题材可以承担比较深厚的人文内容。舞台剧《三体》延续了小说的基调,把主题确定为对人性之恶的批判和反思。“舞台剧中直接展现的时代画面,鞭挞了现实对人的迫害。老教授被打死以后,整个背景变成黑色,这种艺术效果是很有力量的,在戏剧舞台上也很少见,反映了主创人员的胆识。”这种人性的高扬对科幻剧的整个展开提供了很好的基点。
中国社会科学院助理研究员、科幻文艺研究专家任冬梅很赞赏舞台剧《三体》对多媒体的大胆运用。“尤其是虚实结合的投影,解决了连电影表现现实场景也很棘手的问题。多幅动画片的制作称得上精良。作为一部试水的戏剧,舞台剧《三体》达到的水平应该不错了。” 《光明日报》记者、青年评论家韩业庭从科幻文化发展史的角度分析了近年来的科幻文艺热。“科幻题材的火爆,与当下高速变化的时代密不可分。对未来的憧憬与恐慌、不确定的荒谬感,都会促使人们从科幻作品中寻求共鸣或出路。从具体的文化消费角度看,各种形式的文艺作品琳琅满目,空前丰富,某种程度上,一些文艺作品产生了同质化的问题,观众出现了审美疲劳。因此,人们本能地需要一些高情感、强刺激、重口味、大制作的文化产品来刺激神经。科幻类文艺作品恰好扮演了这种角色。”当代中国科幻文艺虽然和冷战、太空竞赛、科技革命等这些引发欧美科幻热的因素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工业和技术的因素仍是其基本支撑,而中国科学技术能力的迅速攀升,无疑也助推了文艺想象的空间和雄心。“号称国内首部3D多媒体舞台剧,的确是一场3D技术和多媒体技术的炫技秀。”他说。
舞台剧不能脱离戏剧本体
戏剧和小说在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艺术类型,既然舞台剧《三体》是戏剧,就必须遵循戏剧本身的艺术规范和逻辑。在这一点上, 专家们认为舞台剧《三体》整体还显得稚嫩和粗糙,有诸多需要反思和改进的环节。
笔名“飞氘”的科幻作家、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贾立元认为,舞台剧《三体》更像一个粉丝经济和文化助推的艺术事件。“主创人员特别追求视听效果,但是作为观众的感受是一个从小说出发的影像世界好像分辨率被降低了,被压缩了。”贾立元反思说:“随着技术的发展,以后是不是会出现一种舞台剧和电影、游戏融合的新的艺术呢?因为这个团队本身有很重的游戏公司的背景。而舞台的整个过程有着明显的游戏风格,仿佛好莱坞大片的紧张感,游戏式的代入感,给人一种打游戏的现场体验。” 吴岩认为舞台剧《三体》在舞美的整体写实还是写虚方面并没有很好地抉择。“刘慈欣写小说的时候非常精确,细到纳米宽到宇宙,他都给你非常精确的尺度,但是在舞台剧中视觉上迷迷糊糊,各种场景似乎存在,也努力在呈现,但是留给人的印象很模糊,原作品中的震撼场面丢失了不少。”
多媒体和科技元素的应用是舞台剧《三体》的主要吸引力之一,李小菊认为:“科幻内容和高科技的手段相结合很有意义,但是炫人耳目甚至感官刺激就和戏剧的需要相离逸。无论如何,演员才是舞台的中心,高科技用得过多就喧宾夺主,阻隔了人们对作品本身的品味,看完了以后有一种繁华落尽的空虚感。”任冬梅认为,科幻小说里面的人物真正达到经典文学人物高度,本身是有困难的,这对于各种艺术样式的改编者都提出了挑战。“原著里面的重要人物是比较深刻的,而舞台中的史强、叶文洁形象,则感觉不是特别突出。比如史强应该是一个非常鲜明的人物,危机的时候作为不信邪的人物出来对抗丑恶,在舞台上却没有得到很好展开。” 国家图书馆典藏阅览部主任兼少儿馆馆长王志庚研究员认为:“场景共情非常重要,这种共情不仅仅是声光电技术层面上的,还需要有一些戏剧情节上的设定和持续推动。比如,传统话剧虽然没有刻意让你去跟它互动,但是你的情绪是会跟着它走的。这种源自戏剧本身的代入感,在舞台剧《三体》演出的时候没有体验到,但是这一点应该有,应该让观众特别是粉丝们有比小说阅读更高一层的体验,产生新的共鸣。”
对技术的沉醉,其实体现了舞台剧《三体》在艺术本体追求上的草率和迷失。吴岩批评了舞台剧《三体》戏剧观念上的薄弱和模糊。他指出,舞台剧《三体》没有充分体现出科幻剧的科幻性。“科幻主要是对明天的描述,原著的重心也是在表达对明天的构想,这一点在观看戏剧的时候缺乏明确感受。”“科幻文学的一个核心的东西,从布莱希特的体系、从俄国形式主义的体系来讲是陌生化+认知性,科幻性和戏剧性之间十分契合,但是舞台上的陌生化在哪里?一些特殊的历史场面可能年轻人没有看过,但是实验室呢?恐怕真的搞科技的人会认为,你们那个实验室比我们实验室落后太多了。科幻比现实落后,这就削弱了科幻的价值和意义。”更为重要的是,整个创作主体对戏剧本体的把握和认识问题。“一个现代或者后现代戏剧持有的戏剧观念是什么?不可能拿经典时代那种戏剧的观念来做科幻戏吧?你一定要在现代甚至后现代这个新的戏剧观念里面,来探讨科幻剧,来创造科幻剧,恐怕才比较合适。这样的戏剧里面的人是什么?位置怎么样的?人的生存和发展是怎么样的?要在科幻所能提供的更多的表达可能性之中,去触及很多过去触及不到的边界。舞台剧在这些方面显然考虑不够。”
需要更多理念与价值上的反思
有很多症候表明舞台剧《三体》在商业上可能会是《盗墓笔记》之后又一个成功案例。事实上,从上海开演伊始,大规模的广告渲染,类似“《三体》戏剧和非《三体》戏剧”的惊悚语言,票房上的轰动效应,都足以吸引眼球。但是,商业运作的成功毕竟不等于文化本体意义上的价值。专家们认为,舞台剧《三体》要真正沉淀为艺术上的症候式作品,沉淀为文化河床的一部分,需要更多理念和价值上的反思和清理。
王志庚从大阅读、立体阅读的理念出发,认为包括儿童阅读在内的当今阅读领域存在浅表化的风潮,舞台剧《三体》的旋风效应,可以从视觉文化的当代冲动中去解释,也可以被视为一种有益的尝试,但是阅读的本质是对话和思考。“我阅读,我停下来思考,我有足够的空间能够思考,思考是阅读最最重要的体验,现在舞台剧给人的感觉是,不容你动脑子就过去了。这是屏幕上的技术造成的,还是有意设计的?我的体会是有意那样设计。但是从阅读体验角度来讲,特别是对没有接触原著的人而言,是非常不好的阅读体验。”这种改编对原著的挖掘是不够的,表现出来的“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节奏不可控,容不得停下来思考”。
贾立元认为,十年来,刘慈欣的《三体》培养了数量可观的粉丝群体,舞台剧的推出无疑是粉丝群体的一种精神狂欢,在粉丝之外,观众积极反应的程度不能高估,“更何况现场也有不少粉丝仍然是抱着挑刺和吐槽的心态去看的。”任冬梅认为:“在文化产业领域,在中国这样的人口众多、消费主体庞大的境况下,粉丝经济的影响力确不可忽视,现在光靠粉丝也足以支撑《三体》多样化的改编市场了,很多观看《三体》舞台剧的人都是因为《三体》小说本身的吸引力。我问过很多人,他们表示,正是因为《三体》电影无限期推迟,看舞台剧就成为一个不错的替代。”韩业庭认为:“优秀的科幻IP正面临着过度商业化开发的问题。《三体》正被开发成系列文创产品,包括电影、电视剧、舞台剧、游戏等。《鬼吹灯》、《盗墓笔记》这些原创科幻文学作品也都在进行商业开发。一定的商业开发是必要的,可过度的商业化却要不得,会透支原作的口碑和影响力。”他提示,科幻类文艺作品千万别忘了自己的文艺属性。不管是影视剧,还是舞台剧,只要是科幻题材,在创作中估计都要使用到相关技术手段,而且随着各种新技术的不断出现,对技术的使用只会越来越多。“使用新技术,会成为科幻类文艺作品创作者的重要凭借,也会成为宣传时的重要噱头,但若因此成为一场纯粹的炫技秀,那科幻类文艺作品的生命力肯定不会长久。”
中国艺术研究院当代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孙佳山认为,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面对,今天的文化产业都处在IP模式当中,什么东西好大家一定要开发衍生品,这种风潮锐不可当。但是,对IP的转化也十分不易。2015年全国的话剧票房才7.7亿元,北京是2.54亿元,而东城区的酒吧的营业额比2.54亿元要高。孙佳山认为:“一个成功的科幻小说作品,作为一个IP的转码,转化到游戏领域或者电影领域或者话剧领域没有那么容易,因为我们现有文化产业的工艺水平不具备,还有很长的提升的路要走。从文艺的类型上来分析,我们的科幻文艺尚未成熟,整个生产链条存在很多技术水平和组织、经营方式的局限。”
尽管科幻界、科幻作家受到很多称赞,但由于整个文化产业在金融业手臂的助推下,存在泡沫化的风险,电影、电视、舞台艺术的繁荣态势中潜伏着危机,我们面临的实际生存状况不那么乐观。孙佳山认为,以刘慈欣为代表的中国科幻小说的50后、60后作家,尽管筚路蓝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也带动了当代科幻文艺的消费景观,但是,实事求是地讲,他们在“虚构文学经验和范畴里面进行科幻的表达,还是20世纪的表述经验”。即使以当代中国科技的发展而言,现实比科幻也更精彩。“玉兔号超过服役期几倍的时间、中国科学家参与130亿光年望远镜的开发,还包括量子通讯技术、超级计算机,中国这些年在科技领域大步前进,我们的中国科幻跟上了这样的时代节奏了吗?这里面的情感和经验不值得表达吗?”
商业成功和艺术成功在当代似乎出现了完全割裂的现象,很多电影口碑非常烂但票房却非常高,但实际上这仅仅是一个商业成功,商业成功不能代表艺术成功。“问题是,从艺术规律或者文化生产的角度,艺术质量是不是文化成功的基础?以前这根本不是问题,现在恰恰成为了问题。”中国文化报社副总编辑徐涟认为,“商业资本进入文化产业很可能已经导致了非常多的文化现象的变形和误解,因为很多人认为只需要追逐潮流,即使是市场泡沫,也有可能获得实惠。正是在这样的趋利心态下,IP就会被滥用到极致。”
作为多媒体舞台剧,《三体》的探索精神值得鼓励,但是如果只停留在商业的抱负中,只停留在对IP无限制开发利用中,就难以持续和久远。要真正成为文化积淀的一部分,享有人们永久的敬意,我们就应该努力增加而不是消耗IP的价值。科幻文艺本身的确是有深刻的文化价值的。从时间维度上看,我们的艺术在更多的时候是沉湎于5000年文明的过去,但是能不能向未来看?往回看的目的难道不是因为我们要往未来看?从这个意义上,无论是小说还是舞台剧,还是电影《三体》,作为畅想未来的科幻文艺,“其实应该为时代性的文化转型提供一个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