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菊
近日，江苏省昆剧院的“一戏两看”《桃花扇》在北京大学百年讲堂上演。所谓“一戏两看”，是指该剧分全本与选场两种方式演出，头天是全本，共九幕，以相对完整的戏剧结构讲述了李香君与侯方域的爱情故事，表达了原著“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创作主旨；次日的选场是相对独立又有内在联系的五个折子戏。“一戏两看”是主办方的宣传语，对于昆曲人来说，全本和选场两种演出方式，意味着对同一剧目不同风格的理解与表达；对于观众来说，既可以全面领略《桃花扇》全剧的风貌，又可以细细品味昆曲艺术精细雅致的艺术魅力。
以《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等为代表的明清传奇剧目自创作以来就以全本和折子戏两种方式演出、传播，然而传奇作品卷帙浩繁，全本演出机会非常少。到了当代，完全按照原本演出的传奇剧目更加少有，一个晚上演完的全本，都是保留故事情节主线和经典折子的删减本。上世纪末以来演出的全本昆曲经典剧目，以上海昆剧院的《牡丹亭》（有四本和三本）、《长生殿》（四本）以及苏州昆剧院的青春版《牡丹亭》（三本）为代表，这些全本演出都需要三四个晚上。
全本昆曲的概念，与新世纪以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深入人心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一理念由传承昆曲表演艺术延展至全本呈现明清昆曲剧本原貌，因此在世纪之交会出现这些经典传奇剧目的全本。然而，作为“明清四大传奇”之一的《桃花扇》却始终没有被重新全本演出过。尽管许多昆曲院团都排过《桃花扇》，但基本上还是对原著进行删减。江苏省昆剧院对《桃花扇》一向情有独钟，演出过很多版本，其中《1699·桃花扇》最具代表性。这次演出的全本和选场，就集中展示了该院几代昆曲人对该剧三十年不懈坚持取得的丰硕成果。
全本分《访翠》《却奁》《圈套》《辞院》《寄扇》《骂筵》《后访》《惊悟》《余韵》九幕，以侯方域秦淮访妓直接切入侯李二人的爱情故事，交织阮大铖的圈套、史可法的抵抗和南明王朝的覆灭，最终入道的侯方域与盼他报国的李香君隔着山寺之门擦肩而过，这是该剧异于原著侯李二人双双入道的地方，李香君能够却奁、骂筵，确实有红粉豪杰的眼光气度，剧作这样改编有其合理性。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该剧将孔尚任原著最后一出《余韵》里一套【哀江南】置于开场位置，以“舆图换稿”后南京荒凉破败的景象，表达强烈沉痛的亡国之恨，真可谓字字血、声声泪，一下子就让观众融入国破家亡、悲怆凄切的情绪和意境之中。这套曲子由参加演出的演员轮流演唱，他们均已化好妆但并未穿戏服，只穿着白色贴身水衣，表明他们即将登场的“戏中之人”身份。这样的安排不但别出心裁，突出了“桃花扇底寄兴亡”“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作品主旨，而且弥补了删减原著在内容与思想上的遗憾。这套【哀江南】同样出现在次日选场的演出中，但是不同的是在结尾部分，由这些演员同时也是“戏中之人”再次演唱，既与前一天开场演出相响应，又是对两天演出的绾结，更是对《桃花扇》主旨的再次强调，观众在观看两晚演出又再聆此曲，对作品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达到非常好的艺术效果。
选场包括《侦戏》《寄扇》《逢舟》《题画》《沉江》五个折子戏，时间上是按照原著顺序安排，在内容上与全本既有照应，又有补充，互通有无。全本以侯李爱情故事的线性叙事为主，而选场则以点与面的方式细致地塑造人物、抒发人物情感。《寄扇》《题画》《沉江》虽在全本中演过，但是无论是人物、内容还是表演都与之不同，这三出戏由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石小梅、龚隐雷和柯军主演，满足了观众看名角、名剧的欣赏需求。
选场的五个折子戏作为一个整体在观众面前集体亮相，但是其创排过程却历时30年，都是江苏省昆剧院的艺术家们“无中生有”“捏”出来的。1987年《题画》横空出世，石小梅凭此剧获得梅花奖；1993年《沉江》问世，成为柯军的代表剧目。这说明，他们创作的折子戏，不但质量高，而且存活率高，都在新的历史时期成为新的经典折子戏保存下来。其他三出戏《侦戏》《寄扇》《逢舟》是2013年—2016年陆续搬上舞台的，从角色行当、审美情趣和美学追求上来看，这些折子戏都各具特色，丰富了昆曲人物宝库，传承了传统昆曲艺术中的生活情趣与审美特点。
以往昆曲折子戏从上一辈艺人传至下一辈，其折损率往往呈几何倍数，本世纪初全国昆曲院团常演的折子戏只有百出左右，而新编剧目往往难以成为能够作为经典传承下来的新折子。昆曲列入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后，江苏省昆剧院对全国现存折子戏进行大摸底、大考古，提出要全面整理、传承该院243出传统折子戏，给青年演员举办个人专场，固定每周六在南京兰苑剧场演出，不但为青年演员成长提供机会，而且培养了大批铁杆昆曲戏迷，为昆曲的传承、传播作出了很大贡献。不仅如此，他们还在传承昆曲艺术基因的前提下，根据昆曲表演艺术程式身段创造规律“捏”出新折子，为昆曲折子戏基因库添砖加瓦。这次演出的选场，就是他们创造新折子成果的展示。
无论是全本还是选场，从表演上来说，都给人创新如旧、原汁原味的感觉，这正是江苏省昆剧院长期以来追求的目标和一贯坚持的舞台演出风格。1987年《题画》创作出来时，编剧张弘和石小梅不敢对外声称是自己创作出来的，只说是前辈传下来的戏，直到这出戏以“老戏”的名义被普遍认可，他们才道出实情。在舞台美术上，除了一桌二椅和黑色幕布，舞台上没有其他任何道具，简洁干净、肃穆大气，回归了昆曲以及中国戏曲简约写意的舞台追求，这在商业演出和新创剧目中都是非常少见的。这就使得观众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演员表演上，但也因此对演员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而主创人员这样的决定，也表现出他们对昆曲表演艺术本身的尊重和自信，用柯军的话说，就是“物质的越少，非物质的就越多”，使他们将更多的经费和精力专注于昆曲表演艺术，这才是戏曲艺术的本质与本体。
尽管“一戏两看”《桃花扇》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全本，但是剧中的每一个折子、每一个角色、每一个身段、每一支曲子，都是未来全本《桃花扇》有效高质的积累。以江苏省昆剧院对《桃花扇》的执着与情怀，以他们的艺术家们对昆曲“琢磨片玉”式精益求精的精神，假以时日，集腋成裘，相信全本《桃花扇》会像全本《牡丹亭》《长生殿》一样，成为当代昆曲经典精品剧目宝库中璀璨的明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