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郁
想起来我读古诗的经历,附庸风雅的时候居多,真的沉潜下来的时候寥寥无几。许多词句似乎记得,却不能言之一二,好像朦胧得很。常常遇到诗人作品的时候,目光在动人句子间流盼,只是一时惊异,很快将视线滑落到别地了。
这是不求甚解的阅读,自然不能得到真趣。有一年听过叶嘉莹先生关于古诗词的演讲,颇为感动。后来与友人去她家里拜访的时候,见其对古诗词的痴迷,以及诗句内化于心的样子,才知道古代文人的遗绪对于一个人是多么重要。至少是叶先生,生命的一部分就在那些清词丽句里。
这样的人可以找到许多。我的前辈朋友中,王充闾算是一位。他写旧体诗,也研究诗文,对于古人的笔墨之趣多有见解。他晚年所作《诗外文章——文学、历史、哲学的对话》三卷本,乃诗海里觅珍之作,读后可知见识之广,也告诉我们什么是因诗而望道的人。
王充闾早年有私塾训练,对于古代诗文别有感觉。他是学者类型的作家,对于古代文学的认知不都在感性层面,还有直逼精神内觉的理性领悟。阅读作品时,涵泳中灵思种种,流出诸多趣谈。但又非士大夫那样载道之论,而是从现代性中照应古人之思,遂多了鲜活的判断。我阅读他的书籍,觉得不是唯美主义的吟哦,在对万物的洞悉中,起作用的不仅是学问的积累,还有生活经验的对照。心物内外,虚实之间,不再是隔膜的存在,作者看到了人世间的阴晴冷暖。从诗歌体悟人生哲学历史,这个特别的角度也丰富了他的散文写作。
我们的古人咏物言志的传统很久。宋人张戒说:“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陆以后诗,专以咏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近代以来的朱自清、顾随、俞平伯也有类似的看法。隐情的流露与展示固然是诗歌的特点,但借诗言志,向来被读书人看重。钱锺书对于宋代诗歌的说理性的勾勒,给过我们不少启示。至于缪钺的品词论句里的妙谈,我们是有所感动的。王充闾是散文家,他的学问也非书斋气的,有自己的套路。就其文字来看,也是颇喜欢言志的诗文的,谙于辞章之道又能跳出学林而自辟路径。
进入诗歌王国会有不同的入口,每个人的经验不同,自然看到的隐喻有别。王充闾在浩瀚的诗歌里不仅感到古人感知世界的方式,重要的是窥见了内中的玄机。我发现他掌握的材料颇多,又能逃出俗见冷思旧迹。中国古人不是以逻辑思维观照万象,而是在顿悟里见阴阳交替,察曲直之变。《诗外文章》里就捕捉到古代诗作里的思想资源。古人的思维方式与审美方式今人不易理解,但细心究之,在体味中当可演绎出丰富的观感。
我很感慨王充闾在旧诗里的诸多发现。作者提炼了许多有趣的内质,比如“美色的悖论”“知与行的背反”“大味必淡”“清音独远”“智者以盈满为戒”“论史者戒”等,都是词语背后的意绪。其中庄禅之意依稀可辨,文史哲间的精要点点,牵出幽思缕缕,在似有似无之间,聆听远去的足音带来的妙悟,读书人的快慰跃然纸上。
古人在诗歌里最为动人的地方,是写出俗语里没有的境界,在日常风景里发现非日常化的道理。比如杜荀鹤《泾溪》,从惊险与平淡对比里,言及“反常合理”之意,是有形而上的智慧的。而苏轼《野人庐》的词语间流露出的思想,则有悟得三生的智性,王充闾形容这是实现了黑格尔所云“自己构成自己”的思想。古诗里的批判精神也是让人感动的部分,杜甫、白居易的不必说了,就杨万里的诗而言也有颇多犀利之语。他的《宿灵鹫禅寺》对官场风气的讽刺极为巧妙自然,王充闾阅读此诗时,从《伊索寓言》启示里连类对比,看出中外文学里相近的题旨,其中引人思考者颇多。
中国古代的诗史埋伏着诸多丰富的思想,历史与哲学的话题亦不可胜数。顾炎武从诗中寻出历史的本然,废名打捞到缥缈的佛音,马一浮则悟出孔子诗学的核心之所。我看近来学人解析古代诗词的文字,觉得各取所需,得其要义而用之。从诗中看教化之用,是儒家审美的要点之一,但曾经因为道学家的滥用而多陈腐之气。不过徐梵澄以为,好的作品,的确有精神突围的意义,他对于陈散原、黄晦闻诗词的点评,就有孔夫子的遗音,在他看来,诗歌发之于心,得以流传,乃滋养世道人心的价值使然。
我读前人的诗句,有时也觉是自己曾有过类似的感受,只是没有能力如此表述罢了。但诗歌是可以用特定方式加以认识和表述的,古人以诗话方式为之,多见体悟之美。近代以来,西洋的诗学理论进来,遂有了另类诗学篇章的出现。朱光潜曾说:“中国人的心理偏向综合而不喜分析,长于直觉而短于逻辑思考。谨严的分析与逻辑归纳恰是治诗学者所需要的方法。”朱光潜期待的诗学理论在今天的中国已经渐多,不过学院派的研究文本过于呆板,也影响了思想的传播。这时候我们如果看到一种鉴赏的文字,既有学术的沉思,亦带作家的性灵,当有不少惬意在。在学问与诗之间,有一个空旷的地带,那里有诸多我们未知的世界。我们平时很少关顾于此,自然有着认知的盲区。而这时候倘若有人走进那里耕耘拓路,对其当是刮目相看的。
“诗外文章”是个大题目,写好它的人并不多。好的诗,一是可感,二是可展。诗外文章就是伸展的部分。有时候我们不妨把散文、小说也看成是诗的余音,它们也沐浴在诗神的光泽里。托尔斯泰说自己的《战争与和平》是看了莱蒙托夫长诗《波罗金诺》的产物,可见诗歌内在的原发性。至于海德格尔从诗人荷尔德林诗歌里发现哲学因子,且影响了自己的写作,那更是有趣的话题了。
(王充闾著《诗外文章——文学、历史、哲学的对话》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18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