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芳
清晨刮着风,我沿着北边的小巷奔跑着,风裹挟着玉兰花瓣落在头发上、衣襟上,满身芬芳。我想起了村上春树的《当我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今年三月,我成为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的一员。经过短暂的兴奋之后,惶恐随之涌来:四个月的学习之后,我是否能够将丰盛的成果呈现给先生。在教室门前,在宿舍门前,在学院的小路旁,在玉兰花丛中,先生端坐在那里,和蔼地望着我们,微笑不语。
与其惶恐结局,不如行动。我分明听见了先生的声音。对,跑起来!跑,打败所有的犹疑、彷徨。
于是,我在鲁院的春天开始奔跑,与那些玉兰花、杏花、桃花、迎春花不期而遇。一边跑我一边回忆着先生的作品,比如《野草题辞》: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但我坦然,欣然……
清晨跑步,上午上课,下午写作,晚上跑步……我在鲁院的生活变得无比充实。我常常凝望着先生的双眸,那目光不是匕首,温和的笑意从先生的眼角溢出。
六月的那天,沉睡中,两点三十五分的闹钟响起。铃声格外激越,冲锋号一般。走出四○一的房间,我把鞋带紧了紧。大彩从五○五室出来,米可从六一四室出来,我们在一楼大厅会合,在先生坐像前,三人击掌,合影留念。
夜色正浓,毛毛月高挂在蓝天上。一切悄无声息,思乡的人、劳作的人、疲惫的人、惆怅的人,已熄灭了他们的灯,进入香甜的梦乡……而此时,我们精神抖擞地站在空旷的大街上,我们把自己交付给午夜。鲁院大门前的池塘里睡莲无声,水波无漪。世界在午夜三点零三分。我们将完成一个约定、一场有特殊意义的夜跑。
我回头看了一眼先生,开跑。
领跑的米可在前面带路,我们两个女生相距一米,跟在后面,三人呈三角形布阵。米可稍稍压着步速,以便我们跟上。
开学初,米可自我介绍说,每到一个新地方,都会跑步,只有跑过的地方才觉得是自己的地盘。女生私下哄笑过,动物世界里,为了追求雌性、阻止其他雄性争夺,雄性动物也会一圈圈跑,以此圈上自己的领地,宣示自己的主权。哄笑的同时,我们也感叹米可同学的生猛气可贵。
三点零三分,我开始奔跑。心无旁骛,专心致志。我想,有时张牙舞爪的欲望会让人疲累。譬如一个人活着,非得要活得花团锦簇;一个人写作,非得要拿到什么大奖。这些目标太过高远,而我是一个淡泊随意的人,比如跑步,不是想超越谁,我热爱的,只是跑在路上的感觉。
经过一个拐角处,米可回头看了看我们,大吼一声:加油!寂寥的街道,回响着这很励志的加油声。
在奔跑途中,米可高高举起他的左手,在打手势。我们跑过了五公里、七公里……路途漫漫,这长跑中的每个节点,都在激励着我们继续向前的脚步。
又跑了一段时间,我开始感到累了,双腿疲软,我张大了嘴巴,大喘着气,一口一口吞着夜风,喉咙发干,心口快速跳动。假如我此刻跌倒,或突发阑尾炎、肠炎,我就能名正言顺地退出这场奔跑。有那么一瞬间,我这么想着。这样的闪念,可以用来注解先生所说,先生曾说,因为中国人太过聪明,“不耻最后”的缘故,所以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
我知道我犯了长跑的大忌——乱了心性和定力。我赶忙站住,深深吸气,再深深呼气,重新调整自己,再充满力量地加快速度。
跑在前面的米可再一次打出手势:他的两手漂亮地举过头顶,食指交叉。哦,我们已跑了十公里!我的心兴奋地怦怦跳着。是的,我们已经穿过了长安街,一起奔向宽阔的天安门广场。
雄壮的国歌奏响了……灿烂的朝霞将如绮丽的锦缎在天空中铺展……
黎明,我们来了!梦想成真,愿望成真!在太阳升起的地方,三个鲁院的学生在天安门广场看一场庄严的升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