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永超
宣纸铺就。
书者柔韧的手臂渐渐抬起,狼毫饱蘸徽墨,屏气,下笔,中锋行笔,侧锋急驰,或藏或露,或奇或正,或疏或密,笔触转折时可闻沙沙声响。条屏一挥而就,熹微的光亮在宣纸上跳跃。
这是我不久前看到75岁的张德芳先生挥毫写字的一幕。我对书法,是典型的外行。但是,我能真正地感觉到,五尺案台就是书者展示灵魂真相的舞台。书法,令他们承担了怎样巨大的苦痛和欢欣。
哦,书法!
这个饱溢原生态意味的词汇,经历了火与雪的转捩,灵与肉的交合,包涵了数不清的笔法、章法、墨法等技巧,还需要有感悟“锥画沙”、“屋漏痕”、“折股钗”等等妙理之灵气。入之渐深,性灵、气韵、意象、神采、情趣接踵而来。再做到凝神寂照、超然神会、玄鉴凑泊、境生意象外,真正是虚实胶着如梦如幻。
人说,唤醒书者灵魂,只管“师心纵横,不傍门户”,“信手扫来,醉抹醒涂”。我想,那是因为,灵魂是书者的生命。
然而,灵魂依靠什么开启?当然是思想。手腕在微光乍现时开始萌动,灵魂逐渐复苏,像鼓起的风帆,朝生命深处作逆风行驶。
呼吸在刹那间凝聚,血液在一瞬间燃烧,迟急、起伏、曲折,意识被击中了,体内的琴弦被手指急促拨动,心中的声音如雪山崩塌,愈来愈密集,不再复返。此时,一切无法诉说的沉积在毛笔的转势中寻找突破,神采、气韵、意境,聚成书法强大的语汇。
从思想的波动到笔尖的旋转,书法让身体与意识进行完全自由的独白——神采是书法艺术的灵魂,又通过形质美才能表现出来;气韵是书法艺术的生命,是形与神之间的桥梁,是表达情性的介质。书写结束,书者舒展的姿势如一只展翅的鹰,不记得归巢。
这让我懂得书者,思想一旦展开,就能做最直接的逃遁与展现。
对于真正的书者,书法既是内在的生命灵魂,也是外在的表现形式,一个手势,一个转合,都是与世界沟通。
所以,读虞世南、褚遂良,能感触到在林荫小道上穿行时春风拂面、小雨淅沥的洒脱美;与米芾、黄庭坚对话,能急切地体味到风樯动、战马鸣的凌厉刚劲;欣赏张旭、怀素,如遇疾风骤雨翻动扶摇不可端倪;把玩张瑞图、倪元璐,恰似虬曲干裂的老树尽显苍然气象;八大山人提笔而写,荒凉萧瑟,每每令人肌骨冰凉;赵孟頫枕腕而行,华滋温润,散发着世俗的温馨;徐渭用笔如刷,俯仰之间张扬畅快;王铎卷袖怒目,纵笔抒情,纸上顿时直滤血性;弘一大师一笔不苟,气息空澹,把观者的艺术情怀带到一个陌生的远方……
书法,它是手和笔的舞蹈,而又超越肉体,直抵灵魂深处。也许,每个人都可能是一位书者,即便我们完全不懂得书法的技巧章法,但我们应当懂得观照与超越,奇正与进退,把握与释手,这才是书法的真正核心。如同其他艺术门类,书法如今也衍生为一种职业。但所谓职业书法家,未必真正懂得书法是什么。
书法,如同一条布满潜流的地下河域,通向四面八方,这其中必定有属于你的一支——倘若你能开掘。
在中国书法极富内涵的线条语言中,书写的过程,即是一个个集聚着文化传统、人文精神的方块字神奇复活的过程。而当我们累了,读读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吧,前人的心香一瓣、翰墨情怀,能让我们沉潜到一个古典而唯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