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仲秋元(文化部原副部长)
1949年7月,中共中央发布了《中共中央关于三联书店今后工作方针的指示》,明确了三联书店的历史地位和作用。文件是这么讲的:“在党的领导之下,三联书店(生活书店、新知书店、读书出版社)向国民党统治区域及香港的读者,宣传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和党在各个时期的主张,这个书店的工作人员,如邹韬奋同志(已故)等,做了很宝贵的工作。三联书店与新华书店一样是党的领导之下的书店……”这是对三联书店的定性。有很多人不理解,这个书店是私营书店,它怎么从事了革命出版事业,并发挥了主要作用?
生活书店在我心里播下革命的种子
我从小就恨日本人,我家原来是搞丝绸行业的,受日本人造丝的冲击破产了。我对邹韬奋抗日救国的主张十分佩服,他在创办的刊物里面宣传停止内战、要团结、要抗日。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后,东北沦陷,国民党将领马占山起义反抗日本,邹韬奋就在自己的刊物上为马占山发起募捐。
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时,生活书店办了一个伤病医院。一家书店竟然办伤病医院支持我们的军队,并公开抗日捐款主张,很了不起。1935年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以后,最早报道的是大众、生活书店。当时,广大青年比较愿意看大众、生活的出版物,它的发行量是15万份,在当时来讲,这个发行量已经很大了。1935年,我们党旨在推动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八一宣言》发表在法国的刊物上,最早公开响应《八一宣言》的是中华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而这个响应文章是在《生活日报》上发表的,《生活日报》在上海印不了,就在香港印。虽然那时邹韬奋还没有参加中国共产党,但他组织抗日,呼吁团结、救国。
鉴于此,生活书店办的刊物不久就被查封。你封一个,生活书店过两天又办一个。1932年到1937年,生活书店办了七八个刊物,平均每个刊物不超过一年就被封。蒋介石很恼火,就把黄炎培叫去,要求邹韬奋到南京说明情况并改变他的主张。黄炎培把这一意见带回来,邹韬奋说:“不行,我宁可关门,也不接受你的意见。”上海《申报》主编史量才被暗杀后,国民党就有一些暗杀名单,里面包括邹韬奋。邹韬奋只好流亡到苏联、美国等国家,他的思想、观点更加进步,并接受了马列主义思想。
邹韬奋走后,生活书店也被封了。在东北抗日商人杜重远的帮助下,我们创办了《心声》。《心声》登了一篇说日本天皇是科学家的文章,日本方面就急了,说这是污蔑他们的天皇,要国民党政府把《心声》封杀,把主编抓起来惩办。开始,国民党没有接受,因为他们知道这篇文章是他们审查过的,没有反日内容。但日本方面执意要做,最后国民党政府接受条件把《心声》封掉,主编也被抓起来判刑。1936年,救国会的“七君子”(沈钧儒、邹韬奋、李公朴、章乃器、王造时、史良和沙千里,编者注)被抓起来了,他们都是生活书店的人,被抓的原因是他们抗日并宣传抗日理论。我们这些年轻人看了以后,觉得他们真了不起。
我也成了生活书店的一员
1938年,18岁的我从山东到武汉找工作,正好赶上生活书店招工。进书店之前,我了解这个书店政治态度很明确,是进步、抗日、爱护青年的。我下决心投靠生活书店。招工的考题很难,囊括文化、时事、经济、社会知识等。顺利通过考试进入书店后,我对书店有了更全面的认识。
简单总结一下生活书店的体制。一是重视学习,特别是政治学习。一般的书店实行8小时工作制,而生活书店实行7小时工作制,另外一个小时让员工读书、看报。《新华日报》跟书店关系特别好,报纸出来后,只要是生活书店的店员,每人送一份。书店还举办读书会,让大家交流读后感。读书会有两本内部刊物,一本是《店务通讯》,上面不光发表领导的文章,员工的文章也可以发表,当时我就发表过几篇文章。《店务通讯》是周刊,每一期邹韬奋都发表一些文章,既指导业务,又讲学习、做人。另外,还有一本《我们的生活》月刊,刊登大家的读书感受等。店里每月还举办一次时事报告会,请周恩来、董必武、叶剑英等共产党领袖给我们讲课。这个时事报告会不但在汉口办,也在重庆办,一直到皖南事变才停止,大家受益匪浅。这种政治学习制度是生活书店最显著的特点。
二是书店经营体制。邹韬奋从国外考察回来以后,把书店改为合作体制,每位职工只要年龄满20岁、工龄满一年,就可以成为书店的社员,社员的投资来源于个人工资的1/10。书店每年的盈利,除了事业发展以外,其余的归全体社员集体所有。在管理上,实行民主管理,每年召开社员管理大会,全体社员参加,选举理事。理事的组成既有领导层,如理事会主席、副主席,也有一般员工。另外还有福利制度,比如社员结婚了有津贴,回家探亲有津贴等。此外,还设人事委员会,负责员工的考核、奖励、工资、福利等,人事委员会决定的事项交给理事会执行。也就是说,书店有两个机构,一个是理事会负责业务,一个是人事委员会负责员工福利。社员有意见和建议可以通过社员小组提出来。我们员工还组成了一个小的合作社,叫同仁自治会,抗战时期买肥皂、衬衫等物资很麻烦,我们就通过这个合作社集体买,按现在讲就是“团购”。
我与生活书店同进退
我是1938年冬天从汉口生活书店撤离到兰州生活书店的,在兰州住了3年。我们在生活书店每天做的事就是出版关于马列主义和共产党的书。当时,国民党政府有一个讨厌的制度——《战时图书杂志原稿审查办法》,不符合的就得没收。1938年开始,国民党政府就从原稿开始控制,所有刊物、图书编好后都得送到图书委员会审查,审查通过了就给发个号。我们和他们的审查制度做了斗争,生活书店出版了几千种书,被禁止了几百种。从1939年开始,我们书店的书就不断地被封,为了使进步的书刊发行下去,我们开了55家分店,国民党非常恼火,责令他们的宣传部门加以制止。第一家被封的书店是西安店,到1940年6月,全国55家生活书店只剩下重庆、成都、贵阳、桂林等6家比较大的店。
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宣传部正式找邹韬奋谈判:“你改变不改变你的路线方针?你不改变的话,我们全都给你封了!”邹韬奋说:“我宁愿玉碎,不为瓦全。”过了几天,中国文化服务社(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创办的文化机构,编者注)又来找邹韬奋:“我们现在不封你,但是你要跟我们合作,我们也参加你的股份,领导你,你可以保留你的名字。”邹韬奋又拒绝了。
第二年1月,皖南事变发生了,蒋介石公开反共,并下命令把生活书店、读书出版社等统统封掉。2月,重庆、成都、贵阳、桂林、昆明、韶关6个生活书店所在地的国民党党部、三青团团部收到国民党中央的查封命令。这个命令在成都、贵阳、桂林、昆明、韶关5个地方都执行了,但在重庆没有执行。八路军驻渝办事处、中共中央南方局的周恩来与国民党交涉,要求蒋介石弃封书店、释放人员,将这些要求列入国共谈判的文件里。当然,蒋介石根本不理。
不管处境多么艰难,我们都坚持和生活书店在一起。生活书店引导我走向革命,不光是读了几本书,而是这么多年的革命实践锻炼、提升了我,使我勇于追求进步,以生活书店为阵地,与日本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进行战斗。
周恩来对出版事业的关怀
周恩来十分关心文艺事业,对于革命出版事业也是这样。当年我在汉口的时候,就经常在生活书店看到周恩来。1938年,生活书店的几名同志到延安去,李公朴带他们去见毛泽东,谈了很多事情。毛泽东很关心大家,说现在局势这么紧张,很多人被捕,恐怕将来有困难,到时可以到解放区来。毛泽东的指示传到重庆,具体由周恩来落实,周恩来告诉我们可以去两个地方:一路去华北,跟八路军在一起,在延安办三联书店;另一路跟新四军在一起,由上海那里派人支持开店。
1939年至1940年间,我们已经在解放区办起书店。那时候,因为受到国民党残酷压迫,有些人没法安心工作,原因有两种:一种害怕危险;另一种是工作起来不解气,很想去延安。邹韬奋很为难,他找到周恩来帮忙。周恩来说:“好,我帮你做工作。”
周恩来把书店支部人员找来做工作,并对他们说:“你们现在干的工作就是革命工作。你们应该在这里好好支持韬奋的工作。”他还跟夏衍说:“你要好好向韬奋学习,韬奋写的文章,很多是我们不方便写的。”
坚持出版就是革命
皖南事变后,我们其余的书店都被封了,就剩下一家总店。周恩来跟我们的负责人说:“你们不许谈书店关门的事,只能谈两个字——坚持,坚持下去就是胜利。如果自己关门了,就是把阵地丢掉了。另外,把韬奋安排到香港去,继续搞中华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的事,继续办报纸、办刊物,把关闭的《大众生活》移到香港去办,把茅盾等几位主要人物也安排到香港。”
1942年,我们好多人从香港回来了,书店总经理徐伯昕向周恩来汇报。周恩来说,你们的工作都处在风口浪尖上,今后你们办事要分三条线:第一线是冲锋陷阵,随时准备牺牲;第二线是扎扎实实地工作;第三线是和其他民主党派协商合作。我们根据周恩来的指导,把事业划分成了三部分。
重庆名义上只有一个书店,实际上有好几个单位。生活书店同黄炎培掌管的《国讯》合作,把邮购部搬到那里成立书刊代办部,我就被派到那里当会计。沈钧儒从他的律师费中拿出一部分钱,成立了峨眉出版社,专门出版鲁迅的书。那时候我就离开了书刊代办部,不再当会计,到峨眉出版社当经理了。《鲁迅全集》出版了,我们就印单行本,第一批准备印10本杂文,因为杂文的战斗性最强。有的出版社更愿意印鲁迅的故事书,但沈钧儒说,要出版战斗性最强的杂文。结果我们送审,被批准了6本,有4本没有批。生活书店在重庆建立了一个核心小组,有5个人,我是其中之一,当时我22岁。
做好统一战线工作
1943年,国统区的民主运动又开展起来了。周恩来手臂摔伤,要回延安治病,临走时,他召集文艺界和出版界的人谈话。周恩来说:“你们除了做好工作以外,要增加一个任务,就是要很好地交朋友,光靠自己办事不行,要扩大战线,要建立文化界的统一战线。”
我们根据周恩来指示,不做关门主义,广交朋友,和私营出版界交朋友。1943年底,我们经过多方合作,除了几个大出版社外,还有中小型的出版社合在一块儿,组织起来,在重庆成立了一个新出版业联合总处,向国民党提出取消战时图书杂志原稿审查制度的要求。原来是一两家在斗争,现在组成阵线,几十家在战斗。后来,重庆、成都几十家中小出版企业作为股东,成立了新出版业联营书店,我担任重庆联营书店经理。(黄 悦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