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虹
我有一个心愿：写一写我那平凡而又无私的母亲，诉一诉她那无声而又无私的母爱。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一生都在为别人活着。每日清晨，第一个起床的是她；每天深夜，最后一个躺下的也是她。临睡前查看煤炉是否封好的是她，出门时检查门窗是否关紧的也是她。冬天为全家人灌热水袋的是她，夏天为孩子们摇凉扇的还是她。一段时间父亲挨整被停发工资，全家每月的全部收入就是母亲拿了十几年的二十九元学徒工资，既养父亲山东老家，还得寄给母亲娘家，我简直不知道母亲是怎样省吃俭用把我们姐妹俩拉扯大的！
听父亲说，困难时期由于母亲特殊的工作岗位常常能带回一些点心渣子，她总是让父亲先吃，再让姐姐吃，等轮到她自己时，就只能舔一舔包点心渣子的纸了。生我们姐俩时，由于家里穷，她没吃过一只鸡。姥姥怕割“资本主义尾巴”，偷偷从农村带回一只鸡来，也由于离母亲生产还有一段时间，让父亲把杀好的鸡硬是给搁坏了。两次生产，母亲都是大出血，营养跟不上，从此留下了贫血、浮肿的病根儿。后来，生活好了，我和姐姐寄钱回家，让母亲换台洗衣机，可冬去春来，父亲和孩子的衣服她还是一件件亲自洗。母亲得了糖尿病之后，对她打击很大，我和姐姐要为她请个保姆，她说：“我现在还能干得动，人不动会老得更快，你们挣钱不容易，万一哪天你们干不下去了，回家来妈还能养着你们。”就这样，母亲把两个女儿寄给她的钱和她自己省下的钱都攒起来，准备在儿女困难的时候派上用场。
有一年夏天我从外地回家探望，一进门就看见母亲正一边为外孙女摇着扇子，一边戴着老花镜一本正经地检查孩子的作业，用不太标准的陕西普通话纠正着孩子的读音。每次探亲回家，我总能看到母亲久久伫立在寒风中等我归来的身影，看着皱纹爬上她的额头，岁月的沧桑在她的脸上留下刻痕，摸着她伸过来抢行李的冰凉的双手，我不禁心头一阵发酸，眼里一阵发热，这就是我的母亲！几十年来，她默默地支撑起我们这个三代之家，无怨无悔地为她所爱的人奉献了自己的一生，送走了老人，伺候着父亲，带大我们姐俩，现在又心甘情愿地撑着病体替女儿继续尽一个母亲的责任。望着母亲，我的眼前幻化出一头只问耕耘、不图回报的老黄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却是奶；心里装着整个家，却唯独没有她自己——这就是母亲。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一生都在与命运抗争。小时候家里穷上不起学，她硬是一边放羊一边趴在学堂窗外听老师讲课，就是丢了羊也不愿落下一节课。长大后，继父不许她从艺，母亲宁可被打断腿也要考剧团，一定要走出那块贫瘠的黄土地。母亲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但她不管从事什么工作，从演戏到车工，从教学到化装，都靠着一股拼劲，从头学起，干出了别人意想不到的成绩。特别是那一年干车工负工伤后，她调到文艺单位带学生，以自己惯有的奉献精神和特有的人格魅力赢得了学生们的尊敬和热爱，孩子们人前称她“老师”，背后都亲昵地叫她“妈妈”。母亲告诉我：她文化不高，就要比别人多付出几倍的努力，她吃了没文化的亏，就一定要培养出两个大学生来。她用一个母亲无畏和无私的脊梁，支撑起我们这个三代之家，教会了我们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望着母亲，我的眼前幻化出一架从来不知疲倦的“永动机”。面对多灾多难的命运，从不低下高贵的头；面对接踵而至的暗礁险滩，从不停止前进的脚步——这就是母亲。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一生都在准备为我们遮风挡雨。大学毕业分配时，成绩出色的我被后门关系挤到了一个偏远中学，为了照顾多病的父亲，我重新联系了一所附近的中学。当得知分配名额已满时，母亲告诉我：妈妈没有后门、没有关系，但我认为靠你自己的努力和真才实学是会感动上帝的。此后，母亲每天陪着我到校长办公室“上班”，挽起袖子，抹桌扫地，端茶递烟。试教前，她站在门口紧张地为我打气，我终于如愿以偿。“文革”中，父亲受整，姐姐常被一帮造反的红卫兵欺辱，人高马大的母亲得知后，竟像天神般突然出现在那几个胡作非为的红卫兵面前，以她从事文艺工作后所学的武功，三下两下就制服了对方，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他们拽到老师和校长跟前，不讨回公道决不罢休，从此再也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姐姐了。每每忆起这一幕幕令人心碎的往事，我的眼前总幻化出一柄钢筋铁骨的巨伞。风和日丽时，默默地倚在墙脚，而一旦暴风雨来临，便义无反顾地撑开身躯，去为我们遮风挡雨——这就是母亲！
母爱无疆，而我真正读懂这种无私而深厚的爱，还是当我自己做了母亲的时候。那一年，我由于难产三天三夜不能排尿，是母亲赶走病房中的男人为我导尿，为我擦拭恶露未尽的血迹。那一瞬，平日苛刻严厉的母亲不存在了，我的心头只有一句话频频响起：妈妈，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您。只有母亲才不会计较孩子因为不懂事所犯下的过错。我为自己小时候嫌母亲大嗓门竟不愿在别人面前认母亲感到羞愧；我为自己小时候偷吃糖果遭母亲打骂而记恨母亲感到心存歉意；我为自己常常因任性而顶撞母亲感到无地自容；我为自己多年来只顾事业拼搏，很少照顾她老人家以致她病魔缠身而深深地愧疚……
近年来，由于糖尿病并发症的影响，母亲多次摔伤，病床上一躺就是两年，下床后她再也不能忙前忙后地干家务，更多地需要别人的照顾。两个女儿不在身旁，不善于使用手机的母亲学会了用视频通话寄托思念之情，视频中的母亲面庞微肿，神色黯淡，却还在极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孤寂。隔了半年没见母亲，回家探望她老人家时，我竟吓了一跳，人高马大的母亲足足矮了我一头，缩成一个小老太太，再也没有昔日名角“梁秋燕”的风采，更无往日风风火火的强势。她佝偻着背，用摔伤后抬不起来的胳膊颤颤巍巍地为我煮了碗我最爱吃的韭菜鸡蛋饺子，端上来的饺子由于火大，皮儿破了馅儿漏了，我混着泪水吃到嘴里不知滋味，却连说好吃，心中五味杂陈，更不敢抬眼望母亲。
母亲年岁大了，我回家的次数也更多了。离别时，我会走过去抱抱她，可她却躲起来不愿与我告别。听女儿讲，每次她都会在自己的房间抹半天泪，一连几天吃不下饭。
母亲啊！我再也不能因为是您的女儿就滥用您的宽容，我要把女儿对您的爱，把天下所有女儿对母亲的爱献给您——我的已经不再年轻、两鬓斑白的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