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有狐
1990年的夏天，80岁高龄的黑泽明导演拍摄了一部风格诡秘的电影。这部叫《梦》的电影，讲述了8个离奇的梦境，隐喻了人类生命中所遇见的种种迷途。在那个神奇迷幻的夏天，暮年的黑泽明做了一个冗长而明亮的梦，在梦里，黑泽明又回到了孩童时代，他走在彩虹下的森林里，走进生命的隧道中，走在那块遥远而甜蜜的家园。他在这个梦里，唱尽自己生命的悲歌。
在那个夏天，黑泽明想起了年少的自己。那时候的他热爱艺术，对生命充满了好奇。他在梵·高的画作中得到自己看待生命的独特方式，这种方式狂热、离奇而又充满生命的力量。然而年轻的黑泽明最终在梵·高的麦田里迷了路，他看着满天的乌鸦飞向黑色的天空，充满悲伤和无助。
第一次给黑泽明心里种下悲伤的事情，是丙午的死。丙午是黑泽明最尊敬的、被认为最有才华的三哥，他心怀日本人特有的对死亡的崇敬，27岁时死于自杀。丙午的死给黑泽明开创了一种特有的宿命模式。那个时候黑泽明一直认为自己就像哥哥的影子，他对艺术与生命的理解，仿佛是来自于对哥哥丙午的某种依附与延续。这种死亡的宿命感一直困扰着黑泽明，在他的很多作品中留下痕迹。甚至在他后期的作品《影子武士》中，这样的困惑依然存在。影片中，导演问自己：“主人死了，影子替身该何去何从呢？”其实他在心里对丙午说：你魂归神坛了，只把我孤独地留在人间。
那年黑泽明23岁，3年后他进入日本电影界。又过了几年，黑泽明开始拍摄自己的处女作《姿三四郎》。在此之前，黑泽明是跟随日本老导演山本嘉次郎做副导演的，独立拍摄《姿三四郎》，让黑泽明找到了自己的路，他一下子开悟了，就像电影《姿三四郎》中那些在深夜无声开放的莲花。在电影《姿三四郎》里，老师任凭姿三四郎在寒冷的莲花池中度过了一夜，因为他知道，有一样能令姿三四郎顿悟的东西，正在悄悄地等着他。
黑泽明告诉别人：“我听说莲花在开放时，会发出难以形容的清爽的声音，所以曾经起大早到不忍池去听。我站在黎明前的迷蒙晨雾中听到了这声音，那声音固然是微弱的，但在宁静之极的晨雾中听来，确实是沁人心脾。”黑泽明想告诉丙午的是：在他去世10年之后，他的影子，他的弟弟，黑泽明，听到了莲花开放的声音。
那年，黑泽明依然年轻，依然有抱负而且有憧憬；那年，有一扇门在黑泽明的脑海里越变越大。原本只是一扇只供行人往来的古城门，却在黑泽明的脑子里越来越深邃，越来越宽大。黑泽明凭借这扇门走入了人类的本性世界。在《罗生门》中，黑泽明走到了电影艺术的原点，他以一个丛林中的谋杀故事，描写人心的奇怪曲折与复杂阴影，人类彷徨于心灵的丛林之中，即使到了死的时候，也决然不会放弃对自我罪孽的虚伪和掩饰。在《罗生门》中，黑泽明可以看透死亡，看清世界黑白。
拍摄《罗生门》是在一个无风的夏天，阳光耀眼，天气闷热。黑泽明将所有的工作人员、所有的故事、所有的人性，都放置在京都光明寺附近的一片大森林里面。在这个疏枝密叶、光线闪烁的森林大舞台中，黑泽明的摄影机开始动起来，在丛林间如同一匹年轻奔腾的骏马。在这光影流转的时空里，黑泽明任性而尽情地挥洒着自己的才华。为了让阳光照射到多襄丸的眼睛，他下令将周边的树木统统砍倒；为了得到一个光鲜透亮的镜头，全剧组也可以静坐半日，等待天边那几朵云彩飘过。那年的黑泽明，充满了生命的冲动和创作欲望。阳光从门里穿过来，照进他的心里。
黑泽明的电影，有勇气，有悲壮，有死亡，却缺乏生活里的幽默感。也许是武士世家出身的原因，黑泽明对生死悲歌有更多的偏爱和执著，他的电影里几乎是没有喜剧类型的。这绝不是偶然，哥哥丙午的死从始至终影响着黑泽明的电影创作。在日本的民族性里，对死亡之美、对衰落之美都有独特的理解和偏好。他们看待生命即如将落之樱花，樱花开始凋谢时，才是花之最美时。《罗生门》之后，黑泽明用大量的作品来表现他所信奉的武士道精神。无论是武士片、西部片还是战争片，死亡之美在黑泽明的艺术信条里具有极高的地位。黑泽明对英雄的崇敬，一如《七武士》中年轻的胜四郎，毫不畏惧，也毫不退缩地将自己交出去。
然而在黑泽明的电影里，武士终究是寂寞的、是悲的、是奋起反抗后的白骨、是舍生取义后的坟头、是黑泽明一生都无法揭下的对哥哥丙午的招魂幡。在这样的情绪里，黑泽明无可避免地走入他生命里的黑暗低谷。1964年，拍完《红胡子》后，黑泽明和他最好的朋友兼搭档三船敏郎传出不和，以致决裂。在之后的几年，黑泽明一直心绪低沉，有一种悲从他心底流出来。
令影迷觉得幸运的是，上天多给了黑泽明27年的时光。所以我们才拥有了今天的《乱》、《梦》、《袅袅夕阳情》。《袅袅夕阳情》是黑泽明执导的最后一部电影，在这部电影里，年轻人不停地问着老人那个关于死亡的问题：“你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吗？”老人热切而充满希望地回答道：“还没有呐。”这样的回答，说出了人们对生的眷恋。
2010年3月23日是黑泽明诞辰100周年纪念日，我们依然怀念着这位导演。当人类在迷途里继续挣扎时，黑泽明依然在他的《梦》里顽强地讲述着自己一生的痴迷与执著。他用童年的纯真与亡世的鬼魂来唤醒《乱》中的我们，让我们醒悟，从而无畏。
